"也许是吧。"我差点儿流泪了,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字眼。对我来说,现实主义是不存在的。一想到这样能不能活下去,浑身就不寒而栗了。母亲是个半病人,她有时卧床,有时起来。而弟弟呢,您也知道,他精神上是个重病人。在这里,他每天要到附近一家兼做旅店的菜馆去喝烧酒,三天里就有一次带着我们卖衣服的钱上东京去玩。我感到痛苦的倒不是这些事情。我清楚地预感到,我虽然没有病倒,我的生命却在这种日常生活中一天天地自然消灭,就像芭蕉叶不落地便腐烂掉一样。这使我感到害怕,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因此即使违背"女大学"的处世原则,我也想要摆脱现在这种生活,所以我想找您商量了。
现在我想明确地告诉母亲和弟弟,说我早就爱上一个人,准备做他的情人,一起生活。这个人照说您也认识。他的名字的大写字母是M·C。以前我一有痛苦的事就想飞到M·C那儿去,想他都要想死了。
M·C和您一样,也有夫人和孩子。似乎还有比我更漂亮更年轻的女朋友。但我觉得除了到M·C那里,没有别的活路了。M·C夫人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但听说她待人和善,是个好人。一想到那位夫人,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然而我又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仿佛比这桩事还要可怕,所以依然不能不投靠M·C。我希望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那样去实现我的恋情。不过妈妈、弟弟和社会上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赞成我。您怎么样?总之,我除了独自思考独自行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的事情。这样难办的事,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在人们的祝福中实现吗?像思考一道非常复杂的因数分解的代数答案一样,我费尽心机仔细思考,仿佛总会有个线头可以把乱线一下子顺利地理开似的,我突然又变得快活起来了。
但首要的是,M·C怎样看我呢?想到这一点,我就垂头丧气了。说起来,我是送上门的""怎么说好呢,我不能说自己是送上门的妻子,可不可以说是送上门的情人呢,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因此只要M·C说一声他怎么也不愿意,那就完了。所以我要拜托您,请您问问他看?六年前的一天,我心中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它既不是恋又不是爱,但随着岁月过去,那彩虹变得越来越鲜艳,色彩越来越浓了,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它。骤雨后在晴朗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很快便会消失,但人心中的彩虹却仿佛不会消失。请您问问那个人看,他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是不是也看成雨后彩虹那样呢?而且是早已消失了的彩虹?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能不把我的彩虹抹掉了。然而不先把我的生命消灭就要把我心中的彩虹抹掉,这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盼望着您的回信。此致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MyChekhov。M·C"①再者,近来我一点一点地胖起来了。我认为,与其说是我渐渐成了一个动物般的女人,不如说我更像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②的小说。
您没有回信,所以我再次写信给您。上次那封信充满蛇一般的狡计,我想您大概一个个都识破了吧?的确,那封信的每一行字我都是极尽狡诈之能事写的。您大概认为这封信不过是想请求您接济我的生活,我的意图只是想要钱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如果说我只是为了找个保护人,那对不起,我不需要特地选择您。愿意照料我的有钱老人并不少。事实上不久前我还有过一件奇妙的亲事。对方的名字说不定您也知道,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人,据说还是个艺术院会员什么的。这位艺术大师为了要我,竟到这山庄来了。他就住在西片町我们原来的家附近。由于过去我们和他在同一"邻组"①,有时偶尔见见面。记得秋天里一个黄昏,我和母亲坐着汽车经过那位大师的家,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家门口,母亲透过汽车窗口向他轻轻地点头致意,只见大师那副总是板着的黝黑的脸一下子比霜叶还红。
"是不是在恋爱,"我打趣说。"妈妈,他喜欢您呢。""不,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母亲却很镇静,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尊敬艺术家是我家的家风。听说那位艺术家的夫人前几年去世了,他通过一位跟和田舅舅要好、也对谣曲很自负的皇族向我母亲提出这个希望,母亲叫我怎样想就怎样直接给他回信,我因为不愿意,也用不着多考虑便直截了当地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现在并不想结婚。
"我回掉他行吧?""当然行""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合适。"
那时候艺术家住在轻井泽的别墅,我把这封拒绝的信寄到别墅去了。可是艺术家还没有收到信,第二天却突然到我们山庄来了。他说他是去伊豆温泉工作,顺路来看我们的,关于我的回信他一无所知。
看来艺术家这种人尽管年纪大,做事仍然像小孩子那样任性。母亲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叫我出来接待,我在中国式房间请他喝茶,说:"我那封辞谢的信,我想这时候该到轻井泽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是吗?"艺术家慌慌张张地说。他揩了揩汗珠,接着又说:"不过这桩事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使您""怎么说好呢,说起来也许在精神上不能给您幸福,但是在物质方面却尽可以使您幸福。至少这一点我敢肯定。嘿,坦率而毫不客气地说来就是这么回事。"
"您说的那种幸福,我还不大能够理解。请允许我冒昧地说吧。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不是写过吗:"请生一个孩子吧,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①的随笔中也有这样的话:"一个想让她生孩子的女人"。我希望有个孩子。什么幸福,那种玩意儿随它去吧。钱我也想要,不过只要有一点钱可以抚养孩子就够了。"
"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管对谁都能说出您的心里话。跟您这样的人在一起,我的工作也许会忽然出现新的灵感吧?"艺术家奇妙地笑了笑,和他的年龄不相称而有点装模作样地说了这样刺耳的话。
我想,如果我真有力量能使一个伟大艺术家在工作上返老还童,那无疑也是一种极有意义的生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我被那个艺术家抱着的样子。
"难道我对您没有爱也行吗?"我略微笑着问道。艺术家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女人这就行了。女人是个呆子也没什么关系啊。"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爱还是不能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明年就是三十岁了。"说过之后,我又不由得把嘴捂起来。
三十岁。女人在二十九岁以前还有少女的气息。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她身上就不再存在丝毫少女的气息了,我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本法目小说中的这些话,心头不禁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孤单和寂寞。往窗外一看,只见大海映照着正午的阳光,就像玻璃的碎片那样强烈地闪闪发亮。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只觉得是这样嘛,也便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能满不在乎地认为一个女人到三十岁就完了,那种时候实在是令人怀念啊。手镯、项链、衣裳、腰带一一从我身边消失,随着这些东西的消失,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越来越少了吧?一个贫穷的中年妇女。啊,真难过!可是中年妇女的生活中也还是有女人的生活啊。我最近懂得了这一点。我还记得,我十九岁时一位英国女教师回国,曾经对我说:
"您不可以恋爱。您一恋爱就会变得不幸了。要恋爱也等长大之后再恋爱。三十岁以后再谈好了。"
那时我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当时我对三十岁以后的事根本想象不出来。"听说你们要把这别墅卖掉"""艺术家的脸上忽然泛起不怀好意的表情说道。
我不免笑起来。"请原谅我失礼,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①。是您要买下来吧?"艺术家到底敏感地觉察到了,他像是生气,歪着嘴不作声。
确实有个皇族打算住到这里,曾提出用新日币五十万元买这所房子,后来没有下文了。艺术家大概听到了这个传闻吧。不过他感到自己被我们看成《樱桃园》里罗巴辛一类人可受不了,于是显得情绪很不好,闲聊了一会就走了。
我现在要求您的不是罗巴辛。那是可以肯定的。我只是请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我初次跟您见面,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对于您的为人我一无所知。我仅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和您一起用玻璃杯喝酒,之后您不是悄悄地胡闹了一下吗?但我并不在乎。不知怎的,真奇怪,我只觉得轻松了。我既不是喜欢您又不是讨厌您,都不是。这以后为了叫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觉得有的饶有趣味,有的却没意思。我不是那么个热心的读者。可在这六年当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您的事却像雾一样渗透到我心中来。那天晚上我们俩在地下室楼梯上的事一下子清晰地回想起来,我总觉得这是件决定我命运的大事。真想死您了,也许这就是恋爱吧。一想到这个我便感到不安和寂寞,独自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①里的妮娜那样爱上了一个作家。我不憧憬小说家。要是把我看做一个爱好文学的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希望生个您的孩子。
假使早先您还是一个独身的人,而我也还没嫁给山木,我们相遇而结婚了,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已认命,我和您是不可能结婚的。推开您的夫人,那像是无耻的暴力行为,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哪怕就当个小老婆吧(这字眼我很不愿意讲,但即使叫情人又有什么用,通俗地说,确实是小老婆,所以我还是明确地讲了"。不过世上一般小老婆的生活似乎是困难的。人们说,小老婆一到无用的时候大多被人遗弃,无论哪个男人,快到六十岁时都回到正妻那里去。我也曾听西片町的老仆和乳母说:"不管怎样,小老婆可当不得!"不过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认为对您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工作。如果您喜欢我的话,两个人相好对您的工作也有好处吧?这样一来,您的夫人也会理解我们的。这道理好像有点牵强,可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
问题仅仅在于您的回音。喜欢我,讨厌我,还是两者都不是。我很害怕听到您的回音,可是我又不能不问个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写道:一个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又写道: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可是现在仔细一想,没有您的回音,我即使想送上门也没法送,除了一个人呆呆地在这里憔悴下去,还有什么办法呢?您不说一句话还是不行啊!
现在忽然想到,您在小说里相当大胆地写恋爱之类的冒险故事,被社会上风言风语地说成大无赖,其实您仅是个具有普通常识的人吧?我不懂什么常识。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以为就是过着好生活了。我愿意生您的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因此我才跟您商量。如果您理解的话,就请给我回信,把您的想法明确地告诉我吧。
雨停了,却又刮起风来。现在是午后三点。我想现在就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把两只朗姆酒瓶放在袋子里,把这封信摆在胸袋里,再过十分钟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庄去。这酒不给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真正喝酒看来还是应该用玻璃杯喝的。对不?
您不想到这里来吗?此致M·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外面正下着眼睛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外出,只等着您的回音,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收到信。您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上一封信里提到那位艺术大师的事反而使您不高兴了?"故意写那件亲事,想扇起我的竞争心哩。"您是不是这么想?可是那门亲事就那样结束了。刚才我和母亲还讲到这桩事,两人都笑了。母亲不久前因为舌尖痛,直治劝她做美学疗法,通过这疗法现在不痛了,所以最近她的精神稍微好了点。
刚才我站在檐下廊子上,一面望着一阵风卷着蒙蒙细雨吹过去,一面在揣度您的心情。这时听到了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
"牛奶煮好了,你过来吧。"母亲见到我又说:"天气冷,所以我烧得烫一些。"我们在餐厅一边喝着冒热气的牛奶,一边交谈着前几天那位艺术家的事。"他和我无论如何也不相配吧?"
"是不相配,"母亲随口回答道。"我太任性了。我也不是不喜欢艺术家,再说那个人似乎有许多收入,同那样的人结婚倒是蛮好呢。我虽然这么想,可还是不愿意啊。""和子你真坏。你那样不愿意,还跟他高高兴兴地说了半天,你的心情我真不明白,"
母亲笑了笑说。"啊,因为很有趣嘛。我还想跟他多谈谈呢。我的做法不够慎重吧?""不,你太黏了。和子你这个人太黏了。"
今天母亲的精神非常好。母亲看了看我昨天第一次梳的高髻发型,说:
"头发少的人梳高髻比较合适。你的高髻过于漂亮了,真想给你戴上一顶小金冠呢。你梳这个不合适。"
"那我真失望了。妈妈,您从前不是说过我的脖子又洁白又优美,梳头时最好别把脖子遮住吗?"
"你只记得这些事。""受人称赞的哪怕是小事,一生也忘不了。记住它使人更高兴啊。""上次那个人大概也称赞过你什么吧?""是啊,所以我变黏了。他说他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灵感""啊,真叫人受不了。我虽然不是不喜欢艺术家,但像他那样摆出一副人格高尚的样子,我可怎么也不喜欢。""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听了大吃一惊。"我不太了解,反正是直治的老师嘛,好像是个明码标价的坏蛋。"
"明码标价?"母亲流露出愉快的眼神喃喃地说。"这个词真有意思。明码标价反而可靠。这不更好吗?就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一样使人感到可爱。没标明价码的坏人才可怕哩。"
"是吗?"我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一下子轻飘飘的,像烟那样飘到天上去了。您能领会我为什么感到高兴吗?如果您不能领会的话""我可要揍您了。您真不想到这里来玩一次吗?我叫直治把您带来好像有点不自然,所以请您装做发酒疯,顺路到这儿来吧。由直治陪着来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您一个人来,而且趁直治上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直治在家,他要把您拉过去,你们一定会到阿咲那里去喝酒,事情也就完了。我家世世代代喜欢艺术家。古时候画家光琳①曾经在京都我们家逗留过很长时间,在桶扇上给我们画了很漂亮的画。因此我想,您来访,我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大概会安排您睡二楼的西式房间。请别忘了把电灯关掉。我一只手拿着小蜡烛,顺着黑暗的楼梯上去""这不行吧?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