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着头,顺口又说了这些不讲理的蠢话。母亲突然把脸背过去,她也在哭。我想扑上去抱住母亲说声对不起,可是双手做田里活弄脏了。我略微踌躇一下,不知怎的又变得冷冰冰地说:"只要我不在就行,对不对?我可以走。我有我去的地方!"说罢,我就急步跑了。我先到浴室,呜呜咽咽地哭着,把脸和手脚洗了洗,然后到房间里换上西式服装,这时禁不住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真想尽情地放声痛哭一场,于是跑到二楼西式房间便扑倒在床上了。我把毛毯一直蒙到头上,放声大哭,好像人都哭瘦了。后来神思恍惚,我渐渐地怀念起一个人来,多么想同他见一面,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简直恋慕得像两足足底让艾炷灸着,一动不动地忍着灼痛一样,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情。
傍晚时候,母亲悄悄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吧哒一声开了电灯,随后走近床边,非常温存地叫了一声:
"和子!"
"嗯。"
我起来坐在床上,用双手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见母亲的脸便嘻嘻地笑起来。母亲也微微地笑着,深深地坐到窗子旁边的沙发上,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刚才给舅舅写了封回信,我是这么写的:孩子们的事就让我来安排吧。和子,我们把衣服卖掉吧。把两个人的衣服全卖掉,拿出钱来挥霍它一下,过一过舒服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让你干庄稼活了。买贵一点的蔬菜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干那种农活,对你来说也太委屈了。"
事实上,每天干庄稼活我也有点吃不消。刚才所以像发疯一样大哭大闹,就是因为干庄稼活的疲劳和悲伤心情混杂在一起,一切都觉得既厌烦又可恨。
我坐在床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和子。"
"嗳。""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儿?"我感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是细田先生那儿吗?"我不响。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可以提提往事吗?""请吧,"我小声回答说。
"当你离开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家里来的时候,妈妈相信并没有讲过什么责怪的话,只说了一句:"你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啊!"你记得吗?你听了就哭起来""我也感到当时不该用"辜负"这样重的字眼"""
然而当时我听母亲那么一说,反倒很感激她,高兴得哭起来了。"妈妈那时候说你辜负了我,不是指你离开了山木先生家,而是因为山木先生告诉我:
和子和细田两人在相爱,当时听他那么一说,我真感到自己的脸色都变了。细田先生早是有妇之夫,还有子女,不管你怎样爱他也毫无办法了"""
"什么两人在相爱,全是瞎说。那不过是山木先生瞎猜罢了。""真的吗?我想你不会还在想念那位细田先生吧。你说要去的地方是哪儿?""反正不是细田先生的家。"
"是吗?那是什么地方?""妈妈,我曾经想过一件事:人完全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是什么?语言、智慧、思考和社会秩序吗?所有这些在不同程度上其他动物也都有吧?说不定还有信仰哩。人吹嘘自己是万物之灵,但他和其他动物好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似的?可是,妈妈,我倒发现有一点是不同的,您不知道吧?有一样东西是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只有人才有的。那就是人有秘密事儿!您说是吗?"
母亲脸上微微发红,笑得很美丽,她说:"啊,和子的秘密事儿能够结出美好的果实就好啦,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向爸爸祈祷:赐给和子幸福吧。"
我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秋天原野的景色,那是我和父亲坐汽车到那须野去游玩在途中下车时看到的情景。野外盛开着胡枝子、瞿麦、龙胆和败酱草等秋季花草。野葡萄还没有熟。
然后我和父亲乘汽艇游琵琶湖。我跳进湖里,水藻中的小鱼碰到我的腿,湖底清晰地映出我两条腿的影子,它们不停地划动着--这些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地在我脑海里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双膝说:"妈妈,刚才我对不起您啦。"
回想起来,那天前后是我们母女俩幸福的回光返照,接着直治从南方归来,我们真正的地狱生活便开始了。
心里发慌,好像已经怎么也活不下去了似的。这就是所谓不安的心情吧,痛苦的浪潮在我心里不断翻滚,像白云在骤雨过后的天空中接连地匆匆掠过一样,使我的心脏时而收紧,时而松开,脉搏出现了间歇,呼吸变得稀薄,眼前发黑,一片模糊,全身的力气忽然从指尖上跑掉,毛线都打不下去了。
近来淫雨绵绵,令人纳闷,不论做什么都感到厌倦,所以今天我把藤椅搬到铺席房间檐下的廊子,想把今年春天没有打完的毛衣打下去。毛线是浅牡丹色,很不鲜艳,我打算给它配上深蓝色的毛线,打成一件毛线上衣。这些浅牡丹色毛线是从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时母亲给我打的一条围巾上拆下来的。那条围巾的一端当头巾用,我把它戴在头上往镜子里一照,像个小妖怪。而且它和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一样,我真不想要它。一个关西①巨额纳税者家庭的同学曾经用老成的口吻称赞我说:"你围着一条好围巾哪!"我听了反而愈加感到害臊,这条围巾以后就丢在一边,一次也没围过。但是今年春天,由于所谓废物利用吧,我又将它拆开想打一件毛线上衣,可是对那暗淡的颜色总觉得不称心,结果打了一半又不打了,今天由于过分无聊,偶然取出来慢腾腾地继续打下去。我一面打毛衣,一面无意中发现:那浅牡丹色的毛线和阴霾的灰色天空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既柔和又相宜的色调。这一点我过去是不知道的。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个重要的道理:服装必须考虑它同天空颜色的调和。调和,这是多么优美而绝妙的事情啊,使我不由得有点惊讶。灰色天空和浅牡丹色毛线配合起来,双方会同时显得生气勃勃,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手上的毛线忽然变得暖和起来,冷冰冰的阴霾天空也变得像天鹅绒那样柔和了。我还想起莫奈①的雾中寺院那幅画。我好像通过毛线的颜色才第一次认识到"搭配"的意义。母亲有雅致的爱好,她完全晓得这种浅牡丹色在冬季的雪天里多么调和而美丽,才特地为我挑选的,可我由于自己无知,一直不喜欢它,但是母亲对我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强制,随我高兴,对这颜色一句也不解释,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年来一直默不作声,等着我自己真正懂得这种颜色的美丽。我深深感到她是一位好妈妈,也意识到我和直治两人时刻都在虐待这么好的一位母亲,使她为难,使她日益衰弱下去,也许不久就会使她丧命,我心中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恐怖和不安的乌云。
我越是东想西想,越是觉得在未来的道路上尽是异常可怕的坏事情,内心非常不安,甚至觉得怎么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就把绒线针放在膝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闭着眼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妈妈!"母亲正靠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看书,诧异地问我:"什么事啊?"我张皇失措,不知回答什么好,就故意放大嗓门说:
"蔷薇开花了。妈妈,您看到了吗?我刚刚才发现它终于开花了。"这是指廊子前的蔷薇。这蔷薇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或英国,也记不清是哪一国了,反正是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把它移植到这山庄庭园里来,到今天早晨才开了一朵花。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为了掩饰窘态,我假装刚发现一样,大声笑着嚷了一声。这朵紫绛色的花给人一种严肃、骄傲和坚强的印象。
"我知道了,"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把它当件大事呢。""也许是的。您觉得可怜吗?""不,我只是说你有这种脾气,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列那狐①的画呀,给娃娃做手帕呀,看来你喜欢这些事。而且你说起庭园那蔷薇的事来,好像在说活人的事一样。""因为我没有孩子呀!"我脱口说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讲过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停地摆弄着膝上的毛线。这时我仿佛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很不好意思地用低音说:"你已经二十九岁了。"这声音就像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听了叫人害臊,我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热得像发烧一样。
母亲没有作声,继续看她的书。几天来母亲都戴着纱布口罩,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近来显然不爱说话了?这口罩是听直治的话戴上的。
十天前,直治带着一张黝黑的脸从南方的岛屿回国来了。他事先一点没有通知,夏天傍晚从后门走进庭园来:"唉呀呀,糟糕透了。这个家一点趣味都没有。在门口挂个招牌吧:"来来轩。出售烧卖!""
这就是直治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在这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有毛病卧床了。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说舌尖一动就疼得不得了,吃饭也只喝点薄粥。"请医生给看看吧,"我劝她。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会给人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卢戈耳氏溶液,好像没用处,因此我很不放心。就在这时候,直治回国来了。直治在母亲枕边坐下,说了声"我回来啦",并行了个礼,紧接着他站起来,把狭小的家到处看了看,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走。"怎么样?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瘦多了。不如早点死了好。妈妈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里是怎么也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太惨啦,叫人不忍心看哪!""我呢?"
"变得下流了。看上去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今天晚上我可要喝个痛快!"我到村子里唯一的旅店去,求女掌柜阿咲说:弟弟回来了,分一点酒给我吧。阿咲回答说,不凑巧,酒现在缺货。我回来告诉直治,他脸色陡然一变,像个陌生人似的说:"哼,都怪你不会打交道。"他问了我旅店在哪儿,就趿拉着在院子里穿的木屐跑出去了。之后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来。我烧了直治喜欢吃的烧苹果和用鸡蛋做的菜,餐厅也换上了明亮的大灯泡。等了他很久,阿咲忽然从厨房后门走进来:"您看这不要紧吧?他在喝烧酒呢"""阿咲把平时那对圆滚滚的鲤鱼眼睛睁得更大,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似的压低声音说。"烧酒,就是甲醇吗?""不,不是甲醇,可是""""不会喝出病来吧?""当然不会,不过""""那就请你让他喝吧。"
阿咲像是硬把唾沫咽下去那样点了点头便回去了。我去向母亲说:
"听说他在阿咲那里喝酒呢。"母亲听了歪着头嘴笑了笑,说:
"哦,那么鸦片他是不是戒了?你先吃饭吧。还有,今天晚上三个人都在这房间里睡吧。把直治的被褥铺在当中。"
我真想哭。夜深了,直治踏着粗野的脚步回来。我们三个人钻到铺席房间的一顶蚊帐里睡。"是不是讲点南方的事情给妈妈听听啊?"我躺着说。"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全都忘了。到日本,上了火车,透过车窗看到的水田真是美丽极啦。就这么些,都讲完了。把电灯关掉吧。这怎么睡得着?"我关了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样充溢在蚊帐中。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睡铺上边吸烟边远眺大海。"舌头痛,是吗?"他好像这才发现母亲身体不舒服似的说。母亲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引起的,准是晚上张着嘴睡觉。太不注意了。戴个口罩吧。用利凡诺尔液浸一浸纱布,把它放在口罩里就行啦。"我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叫什么疗法?"
"叫美学疗法!""可是妈妈一定不喜欢戴口罩。"
不但是口罩,母亲连眼带啦,眼镜啦这些戴在脸上的东西都一向不喜欢。"妈妈,您说要戴口罩吗?"我问。"戴,"母亲声音很低,却很认真地说,我不禁吃了一惊。看来直治不论说什么,她都相信并且照办。早饭后,我照直治刚才说的,把纱布在利凡诺尔液里浸过,准备好口罩就送到母亲那里去。母亲一声不响地接过去,就那么躺着,顺从地将口罩带子挂到自己两只耳朵上了。那样子真像个小女孩,我看了感到一阵悲哀。
正午过后,直治说他要去同东京的朋友和文学老师他们见见面,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块钱,就上东京去了。这以后近十天直治都没有回来。母亲却每天戴着口罩等他。
"利凡诺尔液是一种好药哇。戴着这口罩,舌头就不疼啦,"母亲笑着说。我总觉得母亲在说谎。她说已经不要紧了,现在她已经起床,可看样子胃口还是不大好,很少说话,因此我非常担心。直治在东京干些什么呢,准是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等人一起在游逛,被东京那股疯狂的浪潮给卷进去了。我越想越感到痛苦和难受,突然向母亲说起蔷薇什么的,还脱口讲了"因为我没有孩子呀"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情况愈来愈糟,想到这里,我就"啊"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可到底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连身子都不知往哪儿搁好,于是顺着楼梯摇摇晃晃地上二楼,走进了西式房间。
这个房间如今准备给直治用。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后请坡下农家中井先生来帮忙,把直治的衣橱、书橱和五六箱书和笔记本,总之,把从前西片町宅邸直治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等直治从东京回来再把它们放到他喜欢的地方。在他回来以前,我想还是让它们随便放着好。所以屋子里满地都是东西,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从脚边的木箱里随手捡起直治一个笔记本看看,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
《夜开花日记》里边都是些胡乱地写下的东西。看来这是直治患麻药中毒感到苦恼时写的手记。
活活烧死之感。虽然痛苦,但一句半句也叫不得,旷古未有,开天辟地以来从无先例,这种无底地狱的情形可不要掩饰。
思想?是假的。主义?是假的。理想?是假的。秩序?是假的。诚实?真理?纯洁?全都是假的。听说牛岛的紫藤有千年树龄,熊野的紫藤有数百年树龄,其花穗前者最长为九尺,后者有五尺余,我只对那花穗感兴趣。
那也是人之子。正活着。论理,归根到底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金钱和女人。论理便羞怯地急忙溜掉了。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一个处女的微笑比这些学问都更可贵,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了。
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为了不成为人的努力。
向歌德①我也敢发誓。要我写得怎样好都行。通篇结构严谨,具有适当的诙谐和叫读者流泪的悲哀,或者严肃的,即读起来令人所谓肃然起敬的完美无缺的小说,朗读起来简直像银幕上的解说词,但这种玩意儿真叫人害臊,我哪能够写呢?写出这种杰作来的想法根本就是卑劣的。读小说会肃然起敬,那是疯子的行为。那样的话,作家索性得身穿和服礼装来写作才行。我认为越是好的作品越没有装模作样的感觉。我只因为想看一下朋友由衷感觉高兴的笑容,才故意将一篇小说写糟,写得非常拙劣,还假装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搔着头一边溜走了。啊,瞧朋友当时那副高兴的样子吧!
文章不行,人不行,吹玩具喇叭给人家听,这是日本最傻的人,你还算好哩,祝你长寿!
--这样祝愿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呢?朋友得意洋洋地叙述感想:这就是那家伙的缺点,真令人可惜。别人在爱他也不知道。没有不端品行的人有没有呢?
真没意思。希望得到钱。不然的话,睡着睡着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