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去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就把纸包递给传达室的姑娘,并向她道歉说:"昨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抱歉。今后我一定注意,这次请原谅吧。并请代向村长先生致意。"然后我到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家去,大内先生亲自到门口,看着我一声不响,难过地微笑着,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要哭出来了。"昨夜很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讲出这句话,赶忙就告辞了,一路上泪水直流,脸上擦的粉弄得一塌糊涂了,只好回家到盥洗室洗脸,重新化妆。正在房门口穿鞋想出门的时候,母亲从屋子里出来问我:
"你还得出去吗?""啊,才跑了一两家呢!"我头也不抬,回答说。"辛苦你啦!"母亲亲切地说。我受到母爱的鼓舞,这回一次都没哭过,挨家挨户都跑遍了。
到了区长家,区长不在,出来的是他儿媳妇,对方一见到我反而自己满眼含泪。在警察家,二宫警察对我说:好啦,好啦。他们待我都很和气。然后又挨家走访近邻,同样受到了大家的安慰和同情。只有一个人严厉地叱责我,就是对面那家西山先生的小媳妇,说是小媳妇,实际上是个四十左右的大婶了。
"今后可得请你小心点。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我可不知道,但是对于你们像玩儿童做饭游戏那样过活,我看着早就在替你们担心了。像是两个小孩生活在一起,以前没有发生火灾反倒叫人奇怪呢。真的,今后可得多留点神啊。你不要小看,昨晚要是风再大一点,这村庄整个都给烧掉啦。"
当时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还特地跑到村长先生和二宫警察面前替我讲好话,说这连小火灾都不算;可正是这位西山先生的小媳妇却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都是不小心炉火引起的。然而我倒认为西山先生小媳妇的责备是真情实话。我感到确实如此。对西山先生的小媳妇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母亲为了安慰我,跟我开玩笑说劈柴本来就是要烧的,可那时候真的风大的话,说不定正像西山先生的小媳妇说的那样,这整个村庄都要烧毁了。到那时候,我即使用死来谢罪也来不及了。我一死,母亲大概也活不了,这也等于玷污了已故父亲的名声。虽说现在已经不时兴什么皇族不皇族,华族不华族,但反正是要灭亡的东西,那就痛痛快快地灭亡吧,然而因为闹出火灾谢罪而死,这种悲惨的死法可就叫人死也很难瞑目了。
总而言之,今后必须挺起来好好干才对。我从第二天起便鼓起劲做田里的活。坡下农家中井先生的姑娘也常常来给我帮忙。自从差点引起火灾而出丑之后,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仿佛有点变成暗红色了,在这以前已经有条心术不正的蝮蛇寄生在心中,现在又连血的颜色都有些变了,所以愈加觉得自己正在变成粗野的乡下姑娘,即使在檐下廊子同母亲一起打点毛线,不知怎的也会叫我感到窒息难受,倒不如去田里翻翻土干些活,反而感到舒畅些。
这就是所谓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在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战争期间我曾经被征去劳动,甚至还做过打夯女工。现在去田里干活穿的那双胶皮底袜子也是那时候军队配给的。胶皮底袜子这玩意儿当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穿着却觉得非常舒服,简直舒服得叫人不敢相信。我穿着它在庭园中一走,对飞禽走兽光着脚在地上走有多么轻松愉快,仿佛也完全能够体会了,心里可真高兴啊。战争中令人愉快的回忆就只有这么一个。回想起来,战争实在是叫人受不了。
去年,不曾有过什么事情。前年,不曾有过什么事情。大前年,也不曾有过什么事情。
刚停战不久,某报登过这样一首有趣的诗。现在回想起来,一方面好像有过许多事情,另一方面却也真的似乎不曾有过什么事情。有关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讲,也不愿听。尽管人死了不少,可这讲起来既陈旧又无聊。这难道是我太自顾自吗?只有我穿着胶皮底袜子被征去当打夯女工那件事想起来还不觉得那么陈旧。虽然也感到相当痛苦,但是由于做过打夯女工,我的身体却着实健壮起来,甚至到现在我有时还打算在生活真正困难时就去当打夯女工过日子。
战局已经快到绝望的时期,一个身穿军装似的衣服的男人到西片町来,递给我一张征召通知和一个劳动日程表。一看日程表,从第二天起我就得隔日到立川①地方的深山里去劳动,我不由得落下泪来。
"不能请人代替吗?"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啜泣起来了。"这是军队征召,必须本人去,"那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决心去了。第二天下雨,我们在立川山脚下排好队,先听一个军官训话。
"战争一定能胜利,"军官一开头就这么讲,接着说:"战争一定能胜利,但是如果大家不按照军队的命令工作,就会妨碍作战,就会发生冲绳那样的后果。因此大家必须完全照吩咐的办。此外,也可能有特务钻进山来,你们都要互相注意。今后你们也像士兵一样进入阵地工作,有关阵地的情况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这一点希望充分注意。"
山中烟雨迷离,将近五百名男女队员浑身湿透,就这样站在那里恭听这番训话。队员中还混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冷得都快哭出来了。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渐渐渗到上衣,不久连贴身衬衣也湿透了。那一整天都是挑网篮装运土石。在回家的电车上我不禁掉下眼泪。第二次干的是拉绳子打夯,干这活我最有兴趣。上山两三次以后,我发觉国民学校的男学生老是奇怪地盯着我看。有一天我在挑网篮,两三个男生跟我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小声说:"她就是特务吧?"
我听了吓一大跳。"怎么说出那种话来呢?"我问同我并肩挑网篮的年轻姑娘。"因为你像外国人嘛,"年轻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也以为我是特务吗?"
"不,"这回她稍稍笑着回答。"我是个日本人哪。"
讲过之后,我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无聊极了,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有一天天气晴朗,我从早晨起就跟男人们一道搬运圆木,一个值勤监视的年轻军官皱紧双眉,用手指着我说:"喂,你!到这儿来。"
他说着朝松树林方向快步走去,我感到不安和恐怖,心扑通扑通直跳,跟在他后面走。在树林深处堆积着刚从锯木厂送来的木板,军官在木板堆前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
"每天干吃不消吧?今天就请你在这里看守这些木材。"他露着雪白的牙笑了。
"就站在这儿吗?""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这木板上睡一个午觉吧。如果觉得无聊,就读读这本书,也许你已经看过了,"他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册文库本,腼腆地把它扔在木板上。文库本上写着《三驾马车》几个字。
我拿起书,说:"谢谢。我家也有喜欢看书的,不过他现在还在南方。"
"啊,是吗,是您家先生吧。在南方可了不得啦,"他仿佛听错了我的话,连连摇着头悄悄说,"总之,今天就在这里当看守,你的饭,一会儿我给你送来,你好好地休息吧。"
说罢,军官急忙回去了。我坐在木材上看书,看完大约半本,那位军官咯噔咯噔走过来了:"给你送饭来了。一个人觉得无聊吧?"他说着把饭盒子放在草地上,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了。我吃过饭便爬到木材上躺着看书,看完书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过后。我忽然觉得那位年轻军官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从木材上下来,正在理头发,又听见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过来,他说:"啊,今天辛苦啦。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我跑到军官跟前,把书还给他。我想说句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头默默地凝视着军官的脸。当两个人视线碰在一起时,我的热泪簌簌地往下落。那位军官的眼睛也闪烁着泪花。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那位年轻军官以后再也没有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来过。我也只玩了那么一天,以后还是隔天在立川的山中艰苦地劳动。母亲始终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反而强壮起来了。现在我对干打夯女工之类的力气活还是充满信心,干地里活也不觉得怎么苦了。
我说我不愿讲也不愿听有关战争的事情,可是不知不觉却讲了我自己"宝贵的体验"。不过在我的战争回忆中还想稍微讲讲的,简单说来也就是这么一点,除此以外就像那首诗写的一样,可以说是:
去年,不曾有过什么事情。前年,不曾有过什么事情。大前年,也不曾有过什么事情。
我身边留下来的就是这么一双胶皮底袜子,其余都像一场幻梦,只觉得是愚蠢和无聊。从胶皮底袜子无意中讲了这些废话,离开本题了。我如今正是穿着这双可说是战争唯一纪念品的胶皮底袜子,每天上田里去排遣隐藏在心底里的不安和焦躁,而母亲近来看上去却日益明显地衰弱了。
蛇蛋。火灾。
从那时候起,我总觉得母亲显然有一副病人的样子。而我恰恰相反,觉得自己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既粗野又下流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是靠不断吮吸母亲身上的活力而日益胖起来的。
起火的时候母亲还开玩笑说劈柴本来就是要烧的,从那以后,像是要安慰我,她一次都不提及火灾的事,并且处处照顾我,然而她内心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还大十倍。那场起火的事之后,母亲不时在半夜里发出呻吟声,到了刮大风的夜晚,她在深夜里时时假装上厕所,偷偷从床上起来在家里到处巡视。而且她面色始终苍白,有时甚至走路都显得困难。从前她也说过想帮我做点田里活,有一次她竟然不听我劝阻,提着大桶打了五六次井水来浇地,第二天就说肩膀疼痛得气都透不过来,整天躺着不能起床,从这以后,她对田里活似乎彻底死心了,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干活。
"听说谁喜欢夏季的花就会在夏天里死,这话是真的吗?"今天母亲在看着我干活的时候,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声不响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说,现在已经是初夏了。"我喜欢合欢木的花,可这庭园里一棵也没有,"母亲继续平静地说。"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粗暴的语气说。"夹竹桃我可不喜欢。夏天的花我大都喜欢,可是夹竹桃有一种轻佻的感觉。""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两个人都笑起来。
"不休息一会儿吗?"母亲继续笑着说。"今天妈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呢。""什么事啊?死的事情我可不爱听。"我跟着母亲走到紫藤架下,在长凳上并排坐下来。紫藤花已经凋谢了,下午柔和的阳光透过紫藤叶洒在我们膝上,把我们的膝盖染成一片绿色。"这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过想在两个人心情都愉快的时候说,等机会一直等到今天。反正这不是件好事情。不过今天我总觉得能坦率地讲出来了,希望你也耐心地听我讲完。直治其实还活着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五六天前,和田舅舅来信说,有个从前在他公司里工作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去看他,在闲聊的时候才晓得,这个人恰巧和直治同一个部队。直治也平安无事,大概不久就能回来了。不过有件事可叫人伤脑筋。据那人讲,直治抽鸦片似乎中毒很深"""
"又来了!"我好像吃了什么苦果似的把嘴都扭歪了。直治在高等学校的时候模仿一位小说家,患了麻药中毒,因此欠了药房一笔惊人的借款,母亲为了向药房还清这笔债款整整花了两年工夫。"是的,好像又患了。可是那人说,不把它戒掉看来是不准回来的,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来。舅舅在信中还说,即使他戒了鸦片回来,像他那种品行的人可不能马上让他出去工作。如今在这混乱的东京工作,连正常人都感到有点失常,何况一个刚刚治好中毒毛病的半病人呢,他立刻会像发疯一样,谁知道他会出点什么事啊。因此直治回来马上要把他领到伊豆这山庄,什么地方也别让他去,暂时就在这里静养比较好,这是一。还有,和子,舅舅还嘱咐了另外一桩事。舅舅说如今又是冻结存款,又是抽财产税什么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钱,舅舅要像以前那样寄钱给我们就有困难了。因此直治回来之后,妈妈我、直治和你三个人都不做事,生活费全靠舅舅想办法的话,他就得操很多心。所以舅舅说趁早给和子找个婆家,或者找个人家去相帮也好。"
"去相帮,是指当女佣人吗?""不,舅舅说的是到驹场家相帮,"母亲举了一家皇族的名字继续说,"舅舅说那家皇族和我们也有亲,所以和子上他家去相帮,兼做小姐的家庭教师,大概也不会感到拘束和孤单的。"
"再没有别的差使吗?""舅舅说,别的职业对和子来说恐怕不太合适吧。""为什么不合适?妈妈,您说吧,为什么不合适?"母亲惨然地微微笑着,一句话都没回答。"我可不干哪!那种活儿"""我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了意外的话。可是怎么也抑制不住了。
"我所以穿着这种胶皮底袜子,所以穿这种胶皮底袜子,"我一开口,眼泪就夺眶而出,不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扬着头,一面用手背擦眼泪,一面想:对母亲不好这样,不好这样,可是我的话却像无意识地,似乎同我毫无关系似的一口气顺嘴说出来了。"您不是说过吗?您不是说过,因为有和子你,因为有你在一道,所以我才想去伊豆的?您不是这样说过,没有和子您就不想活了吗?所以我才什么地方也不去,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像这样穿着胶皮底袜子干活,我是想让妈妈尝到好吃点的蔬菜,可是您一听到直治要回来,就突然把我当做累赘,叫我去给皇族当女佣人,这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虽然我也觉得在脱口而出地说着过于无情的话,但话像什么生物似的,不受我控制了。"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衣服卖掉不行吗?把这房子也卖掉不行吗?我什么都能干。
到村公所当个女办事员什么的都可以,村公所不肯用我,就去当打夯女工什么的。穷算得了什么?我一直想,只要妈妈爱我,我就一辈子都待在妈妈身边,可是看来妈妈更喜欢直治。那么我走,我走好啦。反正我和直治一向合不来,三个人一起过大家都会感到不幸的。我和妈妈两个人已经一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今后就不夹杂外人,只由直治和妈妈母子俩过日子,由直治尽量来孝敬您得啦。我也已经感到厌烦了,我对以前的生活都感到厌烦了。我走,今天就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和子!"
母亲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脸上充满我从未见过的严厉神气,她一声不响地面对我站着,看上去身材似乎比我稍稍高一点。
我想马上说一声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又说出别的话来了。"您骗了我,妈妈您骗了我。直治回来以前,您在利用我呢。我是您的女佣人。现在不需要了,就叫我到皇族那儿去。"我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哭个没完。"你真傻呀,"母亲低声说,她的声音气得颤抖着。
"是的,我傻。因为傻才受骗了。因为傻才被人当做累赘嘛。我走了好是不是?穷,怎么啦?钱,又怎么啦?我真不懂。我只是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才活到今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