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您不愿意去伊豆了吗?"我一狠心,便用稍微苛刻的口吻问她。她只是呆呆地回答一声:
"不是的。"十天左右便整理好了。黄昏时候我和阿君两人在院子烧纸屑和稻草,母亲从房间里出来,站在廊子上默默地看着我们的火堆。一阵阴冷的西风吹来,烟低低地在地面掠过,我忽然抬头朝母亲看了一眼,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面色这样苍白,不由得惊讶地喊起来:
"妈妈,您的脸色不好哇!""没什么,"母亲微微一笑,转身又安静地回到房间里去了。那天晚上由于被褥都包好,阿君就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把一床向邻居借来的被褥铺在母亲房间里,和母亲一起睡。母亲出乎意外地对我说:
"因为有你,因为和你一起,我才想去伊豆的。同你在一道嘛。"母亲的声音显得那么苍老而有气无力,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假如没有我呢?"母亲突然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那不如死的好!妈妈也真想在你爸爸去世的这屋子里死去呀。"母亲哭得越发伤心了。母亲一次也没有向我讲过这样的泄气话,我也从未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过。父亲逝世的时候,我出嫁的时候,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回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生下了死胎的时候,我卧病在床起不来的时候,或者直治干了坏事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露出过这种示弱的态度。父亲去世后十年,母亲同父亲在世时毫无两样,她是个无忧无虑的慈祥母亲。而我们则一味地跟母亲撒娇,逍遥自在地长大起来。可是母亲现在把钱用光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她毫不吝惜钱,都用光了。现在已经不得不离开这个长年住惯了的屋子,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去,只跟我两个人开始过寂寞的生活。如果母亲是个心眼不好的吝啬鬼,老是叱责我们,或者只顾暗中设法增加自己的私房钱,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也不至于有这种不如死的心情吧?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而凄惨的事,就像掉进了不可得救的地狱一样。我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悲痛得难过,因为过于痛苦,想哭也哭不出来,所谓人生严峻,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下的感觉吧?我感到身体都动弹不得,仰面朝天躺着,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面色依然不好,而且不知怎么的总是磨磨蹭蹭,像是尽可能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可是和田舅舅来了,说行李已经发送得差不多,今天该去伊豆了。于是母亲只好勉勉强强地穿上大衣,对前来告别的阿君和常有来往的人默默地点头行礼,然后跟舅舅和我三个人一起走出了西片町的宅邸。
火车乘客少,三个人都有座位。一路上舅舅兴高采烈地吟唱谣曲;母亲脸色苍白,始终低着头,似乎很怕冷的样子。到了三岛改乘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车,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改乘汽车。下汽车后,朝山那边沿着一条并不陡的坡道上去,就到了一个小村,小村尽头就是那幢相当别致的中国式山庄。
"妈妈,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我喘着气说。"是啊。"妈妈站在山庄门口,脸上一霎那掠过一丝高兴的笑容。"首先是空气好,是新鲜空气,"舅舅洋洋自得地说。
"真是的,"妈妈微微笑着说。"好吃,这里的空气真好吃。"三个人都笑起来。进门一看,从东京寄来的行李都到了,从门口到房间堆满了行李。"其次是,从房间看出去景致也好。"舅舅高兴得把我们都拉到铺席子的房间里去坐。
这时是午后三点左右,初冬的太阳和暖地照着庭园草坪,穿过草坪走下石阶有一个小池子,旁边种有许多梅树,庭园下方展现着一片橘子地,再过去是一条村路,路那边是水田,再往远处是松树林,松树林那边看得见海。坐在房间里看去,大海的水平线正好平着我的胸口。
"景色很柔和,"母亲感到厌倦似的说。"大概是空气的关系吧?太阳光跟东京的完全不同。光线好像用绢滤过似的,"我喜不自胜地说。
房间有十铺席和六铺席的,还有中国式的会客厅,在门口和浴室旁各有一间三铺席的小间,另外有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摆着大床的供客人用的西式房间,房间虽只有这么几个,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不,即使直治回来有了三个人,也并不叫人感到拥挤而不舒畅。
舅舅到村里仅有的一家旅店去交涉晚饭,不久便送来了盒子装的简单饭菜,他在屋子里把盒子饭打开,就喝起他带来的威士忌,并兴致勃勃地谈他和这山庄的前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旅行时遇到的倒霉事。可是母亲几乎筷子都没有动过,天微微暗下来她就低声说:
"就这么让我躺一会儿吧。"我打开行李,把铺盖铺好,让她躺下来,还总觉得不放心,从包裹中找出体温表给她一量,却有39℃。舅舅似乎也吃了一惊,好歹先到坡下村里去找医生。"妈妈,您怎么啦?"我怎么叫她,她还是迷迷糊糊。
我握住母亲那只纤小的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只觉得母亲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不,我们两个都太可怜太可怜了,怎么哭都哭不停。我一面哭,一面真想就这么同母亲一起死去。我们已经什么都不要了。我觉得我们一走出西片町的宅邸,我们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
过了两小时左右,舅舅带着村里一位医生回来。医生看上去年纪相当大,穿着礼装裙裤,是用仙台特产的高级丝绸做的,脚上穿着日本的白布袜。
"会变成肺炎也未可知。但即使变成肺炎也无须忧虑。"医生看过后说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打了一针就回去了。第二天母亲的热度还是没有降下来。和田舅舅交给我两千块钱,嘱咐说,万一需要住院,就打电报给他,当天他就回东京去了。我从行李里拿出必要的炊事用具,熬点粥劝母亲吃。母亲躺着吃了三调羹,就摇了摇头。将近中午时分,村子里的医生又来了。这回他没有穿礼装裙裤,可脚上还是穿着白布袜。"住院是不是好些"""我建议说。"不,我看并无必要吧。今天鄙人为她注射一针强效针,热度或许即能下降。"他照旧模棱两可地回答,接着给母亲注射了所谓强效针,便回去了。也许是那强效针奏了奇效吧,那天中午过后母亲便满面通红,浑身出汗,在换睡衣的时候笑着说:
"他也许是位名医呢。"
热度已经退到37℃。我高兴极了,拔腿就奔到村子里仅有的那家旅店去,请女掌柜让了十个鸡蛋,马上煮成半生不熟的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个,还吃了半碗粥。
第二天村子里那位名医又穿着白布袜来了。我对他昨天注射强效针表示感谢,他脸上露出当然会见效的神色,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就仔细地为母亲诊察,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
"令堂大人已经痊愈。今后进什么食做什么事,都可以悉听尊便了。"他说着这种古里古怪的话,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我把医生送到门口,回房间一看,母亲已经坐在床上,显得非常高兴,出神似的自言自语说:
"真是名医呀。我已经没有病了。""妈妈,我把里面一道纸糊窗拉开好吗?外面在下雪哩。"大片的雪像花瓣似的轻轻飘落下来。我拉开纸糊窗,同母亲并排坐着,透过玻璃窗看伊豆的雪景。
"我已经没有病了,"母亲再次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这么坐着,就觉得过去的事情全像做梦一样。老实说,快要搬家的时候,我是怎么也不想到伊豆来的。真想在西片町那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天半天也好。坐上火车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是半死不活了,到了这里心情稍微愉快些,可是天一暗就越发怀念东京,难过得人都要晕过去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那是神叫我一度死去,然后又使我变成与昨天不同的另一个人而复活了。"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仅有我们两人的山庄生活总算平安无事地度过来了。村里的人待我们也都很亲切。搬到这里来是去年十二月,过了一月、二月、三月,现在是四月,我们除了做饭吃饭,大都在廊子编结东西,或在中国式房间里看书喝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二月梅花盛开,整个村庄便淹没于梅花之中。即便到三月,因为风和日丽,满开的梅花一点也不凋落,到三月底还是开得那么美丽。无论是清晨、白天、傍晚或是夜间,梅花都鲜艳得叫人赞叹不已。只要把走廊的玻璃窗户打开,不管什么时候,屋里立刻能闻到梅花香。三月底,一到黄昏就刮风,我在餐厅摆碗筷的时候,梅花瓣不时从窗口随风飘进来,落在碗子里潮湿了。到了四月,我和母亲在廊子编结东西时差不多就是谈耕地种菜的打算。母亲说她也要帮忙。啊,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以为当真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我们已经死过一次,变成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复活了。然而像耶稣那种复活,在人来说毕竟是不可能的吧?母亲虽然嘴里那么说,可还是啜一口汤便会想起直治,不由得喊叫一声:"啊!"而我过去的伤痕实际上也一点没有治好。
啊,我真想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有时我甚至认为,这山庄的安静只是表面的,全都是虚假的。即使说这是神赐给我们母女的短暂休息时间,可是我心里总不能不觉得,在这和平生活里,一种不吉的阴影正悄悄地逼近。母亲表面上装出幸福的样子,人却日益衰弱了;可我呢,由于有一条蝮蛇寄生在心中,甚至不顾牺牲母亲,自己却越发胖了,尽管想办法控制,还是一味地发胖,啊,如果这只是由于季节关系就好啦,近来我常常感到,这种生活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了。烧蛇蛋之类的下流行为,一准是我这心焦意烦的一种反映,结果是增加了母亲的悲伤,使母亲更加衰弱罢了。
一写到爱这个字,我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发生蛇蛋事情之后大约十天,又发生了一件不吉的事情,越发使母亲悲伤,更加缩短了她的寿命。
我差点儿引起了一场火灾。我竟引起了火灾。在我生活中会有这么可怕的事,这是我有生以来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对火不小心便会引起火灾,难道我是连这样极普通的道理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吗?我半夜起来解手,走到门口的屏风旁边时,发现浴室那边很亮。无意中朝那里一看,浴室的玻璃窗映照得通红,还听到枯木噼噼啪啪炽烈燃烧的响声。我急步跑过去打开浴室的便门,赤脚走到外面一看,堆积在洗澡炉子旁的柴堆正在燃烧,火势很猛。
我立刻奔到与庭园连着的下面一户农家,拼命敲门,连声叫喊:"中井先生!请快起来,失火啦!"中井先生仿佛已经睡了,可他还是回答说:
"好,我马上来!"当我还在央求他快来帮忙的时候,他穿着睡觉的浴衣就从家里飞跑出来了。两个人跑到失火的地方,用洋铁桶打池水救火。正在这时候,我听见屋子走廊那边传来母亲的嗳呀嗳呀声。我丢下水桶,从院子跑上走廊,说:"妈妈,不用担心,不要紧的,您去休息吧。"我赶紧抱住眼看就要倒下来的母亲,扶她上床躺下,又奔回失火的地方。这回我把澡盆里的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把它往柴堆里浇,但火势太猛,这么做看来无论如何也灭不了火。
下面传来喊叫声:"失火啦!失火啦!别墅起火了!"很快就有四五个村民推倒篱笆跳进来。然后他们像接力赛跑那样用铁桶把篱笆下方的蓄水传递上来,两三分钟就把火浇灭了。再晚一些,火就要烧到浴室屋顶。
我刚觉得还算好的时候,忽然又想到失火的原因,不禁吓了一跳。真的,我到这时候才想到,昨天傍晚我把浴室炉灶烧剩的柴火从炉子中抽出来,满以为火都灭了,就把它放在柴堆旁,于是引起了火灾。一想到这一点,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这时候听见对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都是不小心炉火引起的。
村长藤田先生、警察二宫和警防团①团长大内先生等人都来了。藤田先生照常面带笑容,温和地问道:
"吓坏了吧,怎么回事啊?""怪我不好。我把以为灭了的柴"""
我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太凄惨,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低下头就什么也说不下去。那时候我还以为要被警察带走,成为犯人了。我忽然对自己只穿睡衣、光着脚的那种惊慌失措样子感到害臊,痛切地感到自己竟已倒霉到这种地步。
"明白了。你妈妈呢?"藤田先生用安慰我的口气慢慢地说。"我让她在屋子里休息。她可吓坏了""""还算好,"年轻的二宫警察也安慰我说,"房子总算没烧着。"这时候,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回去换好衣服又来了:"没什么,只是烧掉了一点劈柴。连小火灾都算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说,替我糊涂的过失辩护。
"是吗?我完全明白了。"村长藤田先生也连连点着头,然后同二宫警察小声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回头说:"那么我们回去啦。请代向你妈妈问好。"村长转身就跟警防团长大内先生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只有二宫警察留下来,走到我跟前,声音低得像呼吸声似的说:"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另外呈报了。"二宫警察走了之后,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非常担心似的,用紧张的声调问:"二宫先生怎么说?"
"他说不呈报了,"我回答说。篱笆那边也还有邻人,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回答。"这就好啦!这就好啦!"说着都慢慢地回家去了。"你也该休息了,"中井先生向我打过招呼之后,也走了,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烧过的柴堆旁,泪汪汪地仰望着天空,看样子天快亮了。我走进浴室,把脸和手脚洗了洗,可是总有点害怕见到母亲,于是在浴室旁的三铺席房间里梳头发,磨蹭了半天,然后又到厨房去整理那些用不着整理的碗筷,一直弄到天大亮。天亮之后,我蹑手蹑脚地偷偷来到母亲房间一看,她早已换好衣裳,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国式房间的椅子上,一见到我,就朝我微微一笑,面色苍白得使人吃惊。我笑不起来,默默地走到母亲的椅子背后站着。过一会儿,母亲说:
"这没关系呀,劈柴本来就是要烧的。"我忽然觉得快活起来,嘻嘻地笑了。"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①我想起《圣经》上这句箴言,对于自己有幸得到这么一位慈祥的母亲而由衷地感谢上帝。昨夜的事是昨夜的事。干吗要想不开?这么一想,我就透过中国式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伊豆清晨的大海,就这么一直站在母亲背后。后来母亲平静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完全合在一起了。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正在收拾被烧过的柴堆时,村里唯一的旅店的女掌柜阿咲从庭园的栅栏门外急步走来,眼上闪着泪花说: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这才听说,哎呀,昨天晚上究竟怎么搞的?""真对不起!"我小声道歉说。"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小姐,重要的是警察那边怎么样?""说是不要紧。""啊,这就好啦!"她脸上露出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的神色说。
我同阿咲商量怎样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道歉好。阿咲说还是送点钱,并且告诉我该上哪些人家去送钱道歉。
"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我可以陪你去。""一个人去比较好吧?""一个人能去的话,当然是你一个人去好。""那我就一个人去。"阿咲还帮我收拾了一下火烧过的地方。
收拾完,我向母亲要了钱,用美浓纸②做封包,每包包一张一百元的纸币,纸包上都写上"道歉"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