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燕策三》:“秦王谓轲曰:‘起,取舞阳所持图。’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这是关于图穷匕见最精炼的描写,叶满读过几次,慢慢的也就记住了,此刻看到叶善海愁眉满面的坐在沙发上,一脸为难,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样子,这个典故忽然就在脑海里不停的旋转。
叶满曾经说过,她母亲要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在叶满大二那一年,这个人忽然开始频繁的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好像他忽然发现他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被他抛弃的妻子。但是,即使他摆出了谦卑和忏悔的态度,希望取得他们的原谅,叶满还是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中看出其它的东西。可是看着母亲越来越开心,终于愿意重新开始生活的样子,自始自终,叶满不曾拆穿这个抱着目的重新出现在她们生活里的男人。
夏靖柔也曾劝叶满,不要怨恨叶善海,毕竟她身上流着他的血,他们打断骨头粘着筋,无论他曾经做了什么,他是叶满爸爸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而父女之间那来真正的仇恨?夏靖柔说得苦口婆心,但问题的症结在于,叶满从未对他有过怨恨,她只是对于这个人忽然的出现感到疑惑,毕竟叶善海在他们的生活中几近“消失”了八年,现在忽然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2008年中秋节,叶满生日的时候,叶善海带着生日礼物出现,对于带着一身酒气忽然出现的叶善海,和他手中的两套珠宝,叶满看着却没有表现出夏靖柔那般的欣喜,只是沉默的接过礼物,听他说两句生日祝词,然后看着他倒在沙发上。直到耳边传来夏靖柔害怕的尖叫,叶满才从晃神中反应过来,叶善海晕了。
叶善海被送到医院,叶满让夏靖柔陪着他洗胃,自己去办理手续,回来的时候,看着紧握着叶善海的手落泪的夏靖柔,和床上仍然昏睡没有反应的叶善海,这一幕无端刺痛她的眼睛。那一次,她关了门,在门外的长廊上坐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黎明的寒冷,让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那些不甘和无力好像都在一夜未眠的疲倦中消失了。可能从她再见到夏靖柔开始,从夏靖柔因为她离婚开始,她对夏靖柔就只能妥协、只能退让。
“靖柔,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办法,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叶曦还没有成年,我也不敢跟你提这件事。”
叶满听着他的描述,眼睛却只看着夏靖柔,看她的表情,看她在为难、困惑、纠结,但是更多的,是看着叶善海时,眼里怎么也抹不去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哀愁。
无论叶善海表现得有多羞愧,无论他说的有多为难,无论他的语气有多歉疚,说到最后,不过是一件事:
融亿地产没有躲过这一次的房地产危机,资金链断裂,马上就面临倒闭的风险,随之而来的叶善海将面临巨额债务,他根本无力承担,要救融亿要救他,只能通过联姻,而联姻,叶曦才17岁,所以他今天来此只差痛哭流涕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这荒诞无稽的一幕,她竟然从头到尾没产生过愤怒,失望,难过,只是平静,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人唱作俱佳的表演,只是在看着夏靖柔为难的表情时心里仿佛被刺扎了一下,那疼,尖锐短暂,却随着血脉留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让她手脚麻木。
叶善海什么时候走的,夏靖柔是什么时候起身去做了饭菜摆在桌上的,她甚至都没有知觉,直到夏靖柔叫她。
她们的饭桌上依然是无事可聊的沉默,只是这一次里面还有随着空气溢满每个角落的压抑,叶满第一次狼吞虎咽的吃完饭,逃逸似得回了自己房间。
叶满在床上,从华灯初上坐到黎明降临,耳边一直是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却又不像。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是让人窒息的空气,仿佛每呼吸一次,空气里的万千尘末都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堵得人血液停滞,呼吸困难。
“小满……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小满……是个乖孩子。”
“小满……如果外婆不在了,小蛮要好好对妈妈。”
“小满……你妈妈她一定很苦,不然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记忆里的一块忽然出现在脑海里,那个总是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吹着山间微风的人,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柔和的声音,无数次的跟她说:她一定过得很苦,有一天她会回来接你,小蛮要乖乖的听妈妈的话。那个时候的她,一定是期盼着那两个人会回来的,只是她没想到,付出的代价是这么大,几乎摧毁了她整个毫无忧虑的童年。
当太阳突破灰暗,爬出云层的时候,叶满倔强的脸上,划过两条湿润的痕迹。
第二天叶满一如既往按时出门去学校,仿佛昨天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其实,临近毕业,到了学校也没什么事,只是比起待在家里看着夏靖柔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叶满宁愿在外面的任何地方。
叶满毫无疑问的留校读研,拜在了历史系的老学究门下,陆方蕤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拿到了,下个星期就会出国,微微不打算读研,但是已经通过了一家外贸公司的面试,至于许嗣禹,已经走了。
所以,当压在头上的刀终于掉下来的时候,叶满坦然的接受了,没有反对,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好”字,夏靖柔面对叶满太过反常的平静,忽然有点悔恨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猛地拉住叶满的手,歉疚的说:“小满,对不起,妈妈不该这么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愿意就不要答应,妈妈不逼你……不逼你。”
叶满看着她眼里的愧疚、难过,过于平静的眸子好像有了一点光亮,她不自觉的反握着夏靖柔的手,仿佛听见不是自己的声音在问:“你希望我答应吗?”
夏靖柔的眼里愧疚开始如潮水般退去,变成了退缩和躲闪,仿佛在说服她也说服自己说:“他……毕竟是你爸爸。”
对啊,他毕竟是我爸爸,叶满心里第一次是那么的恨,恨这一身的血脉竟有一半来源于他名义上的爸爸,狠夏靖柔的懦弱,恨叶善海的负义,恨夏靖柔的痴心,恨叶善海的丑恶,可是她更恨自己,明明该愤怒的拒绝,明明该严厉的指责,明明有那么多该做的事,却懒得什么都不做,却什么都不说,唯独说:“好”
“好。”
好,是联姻的工具也罢,是阴谋也罢,是利用,是什么都好,反正都是要逼着她答应的,她又何必非得让自己看到最后,看到那些人最丑陋的一面?
叶满答应的当天晚上,叶善海就迫不及待的赶到叶满家中,手中拿着一份报纸,第一版上印着一个男人被一堆人围着从某处走过的画面,虽然画面中有很多人,可是那个男人却是整个画面的核心,举手投足,自有风貌。报纸上印着大大的标题:沈家新任接班人,接棒沈老开创沈家新天地。”叶满飘过一眼,这报纸上的日期还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叶满想到能让叶善海动心思联姻的人必然不简单,却没想到是虹城沈家。
虹城沈家!
她是不是该感激涕零,自己几世修来的好福气竟能和虹城沈家联姻,而与虹城沈家联姻的不是叶曦,却是她叶满,这其中的端倪,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参与,联手设计了这么一出戏?她叶满,何德何能,竟能招惹虹城两大世家的注意!兜兜转转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虹城沈家,即使不问世事如叶满,也早有耳闻,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家族和虹城其他家族都不同。虹城十大世家,每一个都是经过几代人苦心经营,才在今天的虹城稳如泰山,这些世家是叶善海这样的暴发户永远不能比拟的,经过几十年上百年的沉淀、积累、发展,这些世家早已成为虹城市的心脏,推动着整个虹城市的光速发展,而像叶善海这样的暴发户,充其量不过是犹如身体上的某个重要器官,虽然重要,却并非动不得。北城世家,南城巨富,听着这句话,会让人误以为虹城的世家和虹城的新贵是平衡的站在天平两端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可能每一天都能看到南城有一个人破产了,有一家公司倒闭了,这样的消息你可能会为这个曾经在报纸上出现的人或公司感到惋惜或感叹世事无常,但你不会惊讶,因为这就是这样,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成名,自然也就会有人一夜巨债压身,一夜穷困潦倒,这就是南城,叶满眼中也是所有人眼中的南城,为这个城市提供80%的饭后谈资和八卦,发生所有的事,即使昨日还光彩照人出现在报纸头版上的人,今日跳楼自杀血肉模糊,人们也只是会惋惜而不会诧异。而虹城的世家,当然不会如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让人丝毫看不见他们的内里,他们的消息会偶见于某日的报纸,某月的杂志,但是人们看着,却只会将它作为自己窥见世家一丝一点消息的满足,也许会谈论,也许会互相交流掌握的消息,但是不会惋惜,南城的巨富来来走走,每年都在变,但北城的世家是几十年如一日,未曾变换。世家之间联姻不奇怪,世家与南城某些新贵联姻也不奇怪,但是叶满敢说无论虹城的哪个世家,都不会选叶善海的女儿作为联姻的对象。对于叶善海来说和虹城的世家搭上线,有助于他更进一步的向这些世家靠拢,也许他心里也会有将叶家打造成虹城新一个世家的宏图壮志,但是这些到头来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南城不知有多少新贵或嫁或娶了虹城各大世家的子孙,但是这些新贵最好的际遇也不过是,在南城屹立不倒,至于跻身世家之流,这简直是凤毛麟角。而对于叶善海来说,痴人说梦更合适。
叶满看着叶善海眼中流动的异彩,嘴角不可见的勾出了嘲讽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瞳此刻却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冷眼旁观叶善海的不自量力,正如许家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却还是要千方百计的阻止她和许嗣禹在一起一样,沈家又怎么会例外?更何况是沈家唯一的接班人沈之延。不错,沈家这两年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身陷泥潭,沈家上一任家主沈擎苍留给沈之延的确实是一个烂摊子,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天大的便宜怎么可能会给叶善海?其他世家不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情况就袖手旁观,愿意借此机会和沈家联姻的叶满相信不在少数,即使非要在南城选一个联姻的对象,比叶善海适合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偏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