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是下午醒过来的,过多的酒精还在身体里面流动,让人头痛欲裂,但是她却清晰的记得自己醉酒后趴在骆秦川背上说了些什么,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不怪自己酒醉误事,只是想或许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了断的,这件事也不例外。
叶满出去的时候,果子告诉她:三婶回来过,又去了山上,骆秦川好像在车上,叶满回屋子里面收拾了一点东西。
“待会儿婆婆回来你告诉她,阿姨有事要去县城里面一晚上,办完事就回来,让她别担心。”
果子听见是县城,眼睛亮亮的看着叶满,羡慕的点点头,叶满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阿姨回来给你和妹妹带玩具。”
果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说:“谢谢姨。”
叶满提着袋子,往骆秦川停车的方向去,骆秦川躺在驾驶座上,前后车窗开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叶满拉开车门便坐了进去,骆秦川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叶满也不惊讶,只是眼睛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袋子,沉默着。
“送我去县城吧。”
叶满的语气没有客气,仿佛只是朋友间的请求,可是骆秦川却因为这句话觉得他和叶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想着发动了车,山间的风随着四开的车窗清冽的吹进车里,吹走了夏日的炎热、烦闷。
“叶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叶满知道自己上午说的话语焉不详,虽然表达的意思明确,但是骆秦川明明知道了自己做了什么却还是这么坚定的站在自己身边,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叶满知道自己当年不过八岁,做错了什么都不需要承担,可是有些事不会因为逃避了责任就能得到解脱,她始终需要给人、给死者一个交代。叶满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将过去的事情告诉骆秦川,可是她身边能够让她将这件事说出来的人,除了他别无他人,她躲了这么久,也觉得累了。
“1995年的夏天……”
1995年的夏天,叶满听村子里面的人说,村里来了两个外乡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说是孩子的亲人,小河村一直鲜少有人问津,这件事也算是大事,即使没见过,叶满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有一天叶满下山去河里摸鱼,走到河边便听见那两个人吵着要杀了那个孩子,当时其中一个人已经推倒另一个人打算杀了那个男孩,叶满没有多想,便趁着那人不注意从林子中窜出去将他推进河里,拉着那个孩子便跑了,他们阴差阳错坐上了一辆车被带到了县城附近的小村庄,之后辗转到了县城,等着那个男孩联系了他的家人,叶满便搭了县城的班车回来,她走到桥边,便看见桥上桥下围了好多人,几乎将村口堵住。有人看见她,便开心的叫了出来。
“小蛮回来了!小蛮回来了!”
“叶校长……孩子回来了!”
“孩子找到了!”
大家都很开心,激动的叫着叶校长,叶满在外面担惊受怕了一天,又累又饿,看见从人群里跑出来的外婆,眼睛和她一样红红肿肿的,便再也止不住伤心,两婆孙相拥着就哭了起来,周围的人劝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止住了。叶翩若一路上都紧紧的拉着叶满的手,一边抹着眼泪。当时刚嫁给三叔的三婶便搬了凳子给两婆孙坐,一边高兴的拉着叶满的手说:“谢天谢地,山里山外找了你一夜了,大家都以为你被那外乡人拐走了。”
听到这里叶满才想起前一天的事,害怕的看了眼周围,确定昨天的两人没在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告诉外婆昨天的事,却听见旁边有一个人接着三婶的话说:“想着也不是他们,那外乡人今早才从水里捞出来,早咽了气,听说是被人杀死的呢。”
“可不是,我刚才去看了,头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都被水泡得认不出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些,吓死人了。”
“会不会是被人推河里淹死了,脑袋磕着河底的石头淹死了。”
“不是被人弄死的,难道还是他自己跳进去淹死的?这村里的河几时淹死过人,我看就是被人杀了!”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自己对这件事的见解,叶满却如遭雷击,她挣脱了叶翩若的手,就朝河边跑,外婆一直在后面追,可是她始终还是看到了,从河里捞出来的尸体,头上有一个血窟窿,身体被泡得发胀,脸貌无法辨识,可是那身衣服,分明是被自己推下河的那个人穿的那件。
叶翩若追上来,看见叶满看着尸体发怔,急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不准她看。
可是叶满还是看见了,听见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尸体周围,身边的村民也在小声的议论着自己的猜测,他们说得很多叶满都不懂,可是那句话频繁的出现却让叶满手脚发抖。
“杀人偿命……”
“伤天害理,要拿命还的……”
叶满尖叫了一声,晕倒在叶翩若怀里,村民们急忙上前抱着叶满走开了,迷迷糊糊中叶满听见有熟悉的声音说:“叶校长,孩子那能看这些……”
“叶校长,这地方死了人,叶满年纪小镇不住,会被魇着的……”
嘈杂的声音渐渐远离,叶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了家,躺在床上,外婆趴在床头睡着了,她只是动了一下,她便醒了,担忧的看着自己,伸手摸了她的额头,随后松了一口气说:“没有那么烫了,再吃一帖药就好了。”
“小蛮,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叶满刚刚醒过来,还没想起昏迷前的事情,被外婆问到便摇了摇头,她翻了身,外婆端过放在桌子上的谁扶她起来,被水滋润,干燥的喉咙才不再刺痛,外婆扶着她躺下,掩好被子便问她:“小蛮去了哪里?我找了你一夜。”
昏迷前的记忆如汹涌的洪水扑面而来,河边那具尸体猛地钻进她脑子里,她知道自己杀了人,大家都在议论的凶手就是她,是她杀了那个人。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救人,可是他们都说杀人要偿命的。看着一脸担忧的外婆,那些话就堵在嘴里她无论怎么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杀了人,她不敢说也不敢看外婆,害怕从小将自己养大的人看穿自己此刻内心的恐惧。
叶翩若见叶满一脸的害怕,想到孩子失踪了一天,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加上刚回来就看了那么不好的事情,便不忍心追问,握着叶满的手说:“不怕不怕,外婆守着小蛮。”
之后迷迷糊糊又过了很久,她觉得有人在往自己嘴里灌着东西又听见外婆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半梦半醒,做梦的时候便是混乱无序的画面,醒着的时候便是外婆将她抱在怀里喂她吃东西。好像是她回来后的第二天,她的烧断断续续,药也吃了不少,总算是有了一点起色。
叶翩若喂她吃了晚饭,隔了一会儿之后又熬了药给她喝,随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叶满总算是睡着了。
她好像梦见了那个男人,脑袋上的窟窿滋滋的往外冒着血,他从地上站起来便扑向她说:“把命还我……把命还我!”
叶满害怕的后退,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害怕的远离她,他们看着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他们都在说:“你是杀人犯!”
“对,杀人要偿命,杀人要偿命。”
没有人站在她这边,大家都不听她说,那个人掐着她的脖子要将她提到河里,而那些熟悉的脸就那么看着,没有人帮她,没有人……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不要……不要……”
“外婆!外婆!救我!”
叶翩若就睡在叶满身边,半夜里被叶满吵醒,听见她一直说着胡话,烧得比白天还厉害,人却怎么都叫不醒,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话,她看叶满的情况真的是被魇着了,便不敢耽搁,将叶满用被子裹着放进背篓里,提着煤油灯便往山下走。村里懂这些的杨先生住在叶翩若家的下面,中间虽然只隔了五六户人家,但是距离却很远,白日里下了雨,让原本陡滑的山路更加不好走了。
叶翩若一边要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又忧心已经神志不清断断续续说着胡话的叶满,心急如焚,踩着一块石头摔了一跤,沿着石梯子便滚了一路,脑袋磕在路边的石头山才算是停了下来。
叶翩若在那一刻便知道自己不行了,她颤颤巍巍的爬起来,摸着梯子爬到叶满身边,叶满被棉被抱着,虽然滚出了背篓,却没受什么伤,只是哭的更加厉害了。
叶翩若感觉到湿热的血沿着脸流进脖子,她叫了几声叶满还是没有回应,她用被子擦了自己脸上的血,从被子里拉出叶满的手便使力咬了下去。直到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尽,叶满才在尖锐的疼痛中哭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的人。
“小满……如果外婆不在了,小蛮要好好对妈妈。”
“不要怪你妈妈……”
“外婆?”
“小蛮……外婆不能陪你了……”
“外婆……”
被高烧侵袭的叶满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看不清外婆脸上的表情,只是空气中的味道,外婆说的话,外婆的声音都让她不安。
“小蛮,哭大声一点,他们会听见的……”
“不要怕……”
“不要怕……”
外婆说着不要怕,握着叶满的手却渐渐的松软下去,直到她如时间静止般,靠在叶满身边,再没了声息。
小河村惯常沉寂的黑夜,被凄厉的哭声打破,最先听到的是离叶翩若摔倒的地方最近的张家,他们已经熄灯睡觉了,却听见外面时断时续有孩子的哭声,静寂的黑夜,听到孩子的哭声,只让人心里发毛,何况山里人迷信,半夜里的哭声尤其是婴儿哭就似鬼哭,听了半响都不敢开门出去看看。后来是张阿叔觉得这哭声不像是鬼哭,才拉了大儿子大生一起提了灯循着哭声找到了叶满以及落了气的叶翩若。之后的很多年,张阿叔都记得自己当时看到的情景,叶满被裹在被子里,叶校长紧紧的趴在杯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空气中四散的血腥味,才让他借着煤油灯看见了叶校长头上的伤,叶满一直在哭,只是眼睛紧闭着,阿叔他们到的时候叶满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张大胜胆子大,伸手试了叶校长的气息,拉了拉自己父亲的袖子,一脸哀泣的说:“叶校长去了。”
“啊!”
张阿叔不相信,连忙弯下腰试探,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张大生将叶满从被子里抱出来递给自己的父亲说:“你先抱着去给娘看着,叫月娥和弟弟们起来叫人,先叫村长,还有……”他身后试了试叶满的体温,一脸担忧的说:“你和娘赶紧抱着去给六爷,让他无论如何也保住娃娃的命。”
之后的事情叶满完全没有记忆,是三婶告诉她的,她几进几出鬼门关,始终吊着一口气,六爷和杨先生又是汤药又是招魂,直到叶翩若下葬她也没有清醒过,后来被赶回来的夏靖柔带走了。这么多年他们和村里没有联系,村里人很多都以为叶满是没有救过来的,渐渐的也便忘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