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英尺的高空上,叶满转头看着外面的流云,虹城从一个面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过往的生活如一帧一帧的图画,缓慢播放,过往的人逐渐出现,逐渐消失,如流云,随风而散。
在叶满的记忆中曾经有人跟她说过她名字的含义,只是她八岁前的记忆很差,想了很久也说不出是谁。
据叶满的母亲夏靖柔所说,叶满八岁之前一直和她的外婆生活在老家,直到叶满八岁那年,外婆去世,夏靖柔才将叶满从老家接到虹城,带在自己身边长大。叶满一直很好奇一个孩子在八岁时候的记忆到底能记住多少事情,是否会像她一样,没有一点记忆,或者只是在某个瞬间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却始终没办法拼凑齐全。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记忆可能出了差错,是因为夏靖柔偶然提起,说她刚来虹城的时候,曾经有月余的时间没有说过话,让她一度以为叶满因为她母亲去世时的高烧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被烧坏了脑袋,还特意带叶满去做了检查,那个时候的中国并不是很盛行心理疾病的说法,但是医生根据夏靖柔所说的情况和检查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叶满的身体并没有问题,不能说话的原因可能是亲人的去世,加上刚来到新环境所以不适应造成的,而在不久后她也终于说了她到虹城之后的第一句话验证了医生的结论。夏靖柔说起这件事时叶满十二岁,当夏靖柔说起的时候,叶满能够想起她刚来虹城时候的事,但是在此之前的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此之前,叶满从没有刻意的去想过去的事,但是那一次无论她怎么努力,对于来到虹城之前的事就是没有一点印象,与其说,那场高烧烧坏了叶满的脑子,不如说它烧掉了她的记忆。太小时候的记忆,可能因为年龄的关系,所以记不住,但是稍大时候的记忆为什么变得模糊甚至消失了,外婆死之前,她们在做什么,外婆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这些她居然一点也想不起。
叶满的父母在她两岁那年将她留在老家由她的外婆照顾,两人离开了大山去了叶满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城市务工,让叶满成为他们村里第一个留守儿童。叶满的外婆在这期间,一直养育她,陪着她,叶满对她却没有一点印象,她甚至能想起来虹城之后的所有事,却对来虹城之前一直生活的记忆没有丝毫印象。她为什么会忘记,消失在她记忆里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她是不是该把她找回来?好像是不该的,因为每次只要竭力的去想那些消失的回忆,她整个人都会被莫名的窒息感深深的压着,好像在告诉她,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叶满来到虹城之后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那个她应该称作父亲的人出现,她隐约猜到有问题,但是却从未想过要向她的母亲询问,她甚至没有问过夏靖柔:“爸爸去哪里了?”这样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夏靖柔抱着她一直哭到天亮,黏腻的泪水带着咸咸的气息围绕了叶满整整一晚,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泪水也是可以让人窒息的。那天晚上从夏靖柔时而的哭诉中叶满终于明白了,她的父母早已不似那一封封泛黄的家书里所描述的琴瑟和鸣的样子了,他们的关系早已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分崩离析,只是一直以来是夏靖柔在倔强的维持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而因为叶满,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断了。
叶满一生到现在为止,自觉对不起两个人。第一个是她的外婆,代替她的父母将她养育长大,却被她轻易的就遗忘了;第二个是她母亲,因为她,夏靖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放弃了与那个人的婚姻,自此终日以泪洗面。叶满的父亲,离婚时,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给了她们母女很多的补偿,所以她们从来没有担忧过生活的问题,但是叶满却觉得整天无事可做的夏靖柔,因为不担心生活,每天有很多的时间,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反复的去想那些让她伤心的事,而那些事只会勾起她多愁的情绪,让她整日郁郁寡欢,常常以泪洗面。关于夏靖柔,八岁之前的记忆叶满想不起来,八岁之后的记忆却是总是伴随着她的悲伤,虽然叶满对外婆的记忆所剩无几,却感觉到夏靖柔的性格是不大像她的外婆。而叶满的父亲,很多时候她甚至想不起他的脸,叶满时常想,那个人,就像她很难想起他的样子一样,恐怕他也很难想起她。
关于她的父母分开的原因,在之后的日子里,叶满通过母亲的断断续续的叙述和埋怨中知道,她的父母离开家乡打拼,开始时的生活当然很艰难,如果不是从家里带出的积蓄,可能都熬不过一年,但是很快他们就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借着房地产的风刮到虹城的机遇,她父亲靠着前期积累的信誉和一点积蓄,从包工头做起,慢慢的也积累了一点财富,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从小工程开始做起,慢慢的积累名气,公司也就一步步的坐大。她母亲也从陪伴着丈夫做工程与丈夫一起打拼做着丈夫坚强后盾和帮手的女人回归到了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职责。在他们的情况好转之后,夏靖柔曾无数次的向丈夫提起过要将母亲和孩子接到虹城,但是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这种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她发现他的丈夫已经借着各种出差为借口和公司的秘书组建了新家庭的时候,她的生活便毁了,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那个插入他们夫妻之间的人,她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她有学识,年轻,漂亮,最重要的是,她能为她的丈夫生下一个男孩,这是她永远也没办法做到的事。她唯一所剩的便是他们之间因为母亲的催促而在进城时所办的一张结婚证,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是她怎么可能甘心被这个女人抢走一切,她和丈夫一起打拼,一起奋斗,不是为了有一天出现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将一切拱手相让。她用那本结婚证绑着叶满的父亲,她对那个女人最强烈的报复就是将她推上第三者、情人的角色,将她的孩子推上私生子的地位,让他们被所有人瞧不起。发现丈夫的婚外情之后,夏靖柔曾想过将母亲和孩子接到虹城,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让这个男人收敛从而回心转意,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最终夏靖柔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在失败了以后回去求救,尤其是这个失败早已被母亲所猜到。当她被那个人鼓动着走出大山,去寻找更好的机会的时候,她的母亲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靖柔,你能肯定你得到的会比失去多吗?如果你得到了你现在想要的,却是以失去雨润为代价,这样你还要出去吗?”
夏靖柔懂了母亲的意思,但是当时的她,对于母亲的提醒却是嗤之以鼻,她还信誓旦旦的回答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背叛我的。”
夏靖柔当时的回答有多笃定,回去找母亲求救就有多可笑。她以为她懂那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她的丈夫,但是他的背叛却来的那么快,那么让人猝不及防,无力辩驳。所以她只能抱着在母亲的坚持下两人所办的证件,不肯放手,等着他回头。最终,夏靖柔并没有等到他的回头,却等来了乡下传过来的消息,母亲的意外去世,不仅让叶满失去了依靠,也让夏靖柔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她的丈夫并没有陪着她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而是告诉她:“除非离婚,否则我不会把叶满接过来。”
可笑,她和他一起打拼奋斗,最后离开他,她只会寸步难行。最终,她得到了三栋房产,丰厚的抚养金,把女儿接到了虹城,从此,他们母女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叶满的名字一夕之间也从叶满变为夏满。可是叶满固执的不承认夏满这个名字,并非她对她的父亲有多大的期望或是尊重,她固执的要姓叶,是因为她的外婆,也姓叶,她不是跟着父亲而是跟着外婆才姓叶。即使叶满已经忘记了关于她的事,即使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叶满很少在某件事上固执,尤其是姓叶亦或姓夏,好像并没有太多值得争辩的意义,但是在这件事上叶满却从未作出过让步。当夏靖柔偶然间说出母亲的名字时,叶满终于为自己的固执找到了理由,恍然:原来我是跟着外婆姓啊,原来,我外婆的名字叫:叶翩若。
如果问叶满有没有恨过叶雨润,哦,不,现在应该叫叶善海,你可能得不到答案,她对他谈不上恨,但老实说,如果他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叶满会更开心。至于,自己的母亲是否恨叶善海,叶满想她没有,如果她对他有恨,她会过得比现在好,她对他有埋怨,有怀念,有不舍,还有希冀,唯独没有恨,这是叶满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妥协的,她甚至没有勇气叫醒夏靖柔,亲手打碎她对那个男人还存有的希望。叶满曾经在一张旧照片上用原子笔写了一句话:“两个人一起走,如果一个人放开另一个人的手走了,留下来的人也该转身离开。”那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人唯一的合影,可以看出,应该是他们即将要离开大山外出打工时候的照片,那张照片定格了他们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候,所以,总是被夏靖柔拿在身边反复的看。叶满知道,那句话她一定是看到了,她只是没有懂。叶满原以为她应该是最懂这句话的人,但是她的母亲是一个很傻的女人,所以她不懂,仍是留在原地等一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
叶满对母亲心怀愧疚,是因为她见证了她失去丈夫以后所有零乱、悲伤的生活,她的眼睛常年又红又肿,视力也因为长年累月的哭泣而越变越差,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叶满好像每一天都在看着她变老,变得没有生气。
叶满知道她后悔了,外婆一语成阙,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是以失去丈夫为代价。可是在她心里,再多的财富也比不上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人,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太迟,所以当一切已成定局时她只能束手无策的接受,无力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