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纷纷瞧去,只见邻桌梨花木椅上,独坐着一位装扮不能再简朴的少年,正一脸嫌弃地对着满桌酒菜。
洛玉鲤自然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人,他的年纪看起来和自己相仿,十六七的样子。穿着一身已有些褪了颜色的淡蓝色粗麻布衣,浅灰色的肥布裤子,很不起眼,因而刚才也丝毫未注意过他。这会儿细看之下,才发觉他其实生得格外眉清目秀,看着就很顺眼。尤其是他一双眼睛,星眸灵动,清澈干净,好像那赤丹峰上流淌的泉水,惹人流连。
不过这边的大汉何山牛,气头之上可没洛玉鲤看得这么仔细,怒睁着自己铜铃般大的豹眼,厉声叫道:“臭小子,你他娘的说谁吹牛皮!”
布衣少年慢慢抬起眼皮,望向他们二人,慵懒着道:“喏,当然是说的你们俩个!这里就你俩块头最大,换做别人谁扯得动牛皮?也属你俩最是无聊,非要靠这些口舌之快来打发时间。”
一番话只要是在场吃饭的人,都是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有些食客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洛玉鲤在一旁也是嘴角翘起,梨涡浅笑着。
不过在两位脸色铁青的当事人听来,可就没觉得那么好笑了。
疤老三当下就拍岸而起,怒喝道:“小子你他娘找死!”
不得不说,这人脸上一道割脸长疤确实有够凶神恶煞,看热闹的旁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不敢再笑,免得徒惹事端。
可布衣少年显然是并不惧怕他,一字一句道:“找死的人是你们,可不是我。至于理由嘛,有这么两点,你俩想不想听?”
何山牛虽未站起,但他凛冽的真气早就是蠢蠢欲动,将眼睛微眯,一丝杀机迸现,冷着声音问道:“你倒说说看是哪两点!”
少年先竖起食指,道:“连小孩子都知道食时不言,寝时不语,当然把酒言欢是另一回事。可你俩的声音这般刺耳,像两只苍蝇嗡嗡乱叫,扰了整层客人吃饭的兴致,这就是你们的第一个罪过!”
紧接着他又立起中指,继续道:“至于第二个罪过……你们先前所谈论的洛家小女儿,那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在这里口无遮拦,侮辱我的朋友,更是侮辱咱们洛大域主的宝贝女儿。你俩自己想想,是不是在找死?!”
何山牛二人开始还不以为然,但听到他讲的第二点,也不禁变了个脸色。
疤老三不信道:“你他娘的少唬人了,你说是就是嘛?瞧你穿的破烂儿样,洛家大小姐怎么可能是你的朋友!”
少年玩味笑道:“我穿的什么样,长的什么样,跟我所说的是不是真话并没有关系。你们若不是信,大可过来教训我,我也陪你们玩上一玩,就当是饭后的消遣。而你们若是信了,就赶紧滚出这凤舞楼,也不要再去洛都丢人现眼,我看直接回老家算了。”
少年云淡风轻的几句话,竟使两个七尺大汉僵在原地。他们脸上的神色不停地变幻,却都不是什么好看的样子。以他们这点道行,根本判断不出眼前这小子所说的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可一瞧见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还有他那不露深浅的目光,又不得不让他们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二人骑虎难下,疤老三的额头上更是挂上了斗大的汗珠,根本没了主意,只能低声询问道:“山牛大哥,咱……?”
何山牛一双大手上青筋凸显,钢牙紧咬了好一阵儿后,低沉的声音才从牙缝中挤出,低喝了句:“奶奶的,咱们走!”
随手丢下一块碎银,抄起桌上阔刀,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了,不过却是毫无潇洒可言。
疤老三更不敢多言,忙不跌地跟在他后面,一道狼狈地沿楼梯下往一层去了。先前他们斟好的第二杯美酒,此刻还摆在桌上,自始至终没能被享用,算是浪费掉了。
在场诸多客人发出一阵哄笑,无不投以他们鄙夷的目光,显然对他俩之前的行径都是颇有不满。反过来对那仗义执言的少年,尽皆平添了几分好感,更有甚者举起杯子隔空向他敬起酒来。
洛玉鲤始终在一旁静观着事态的发展,此刻眼波流转,心下也对这家伙充满了好奇,起了亲近之意。
……
牧天云感受到周围人的瞩目,颇觉得有些难为情。只能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低头避开大家的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一桌酒菜,却又摇头轻叹道:“老骨头说过,品尝美味佳肴最讲究意境两字,如今被人搅坏了意境,这一桌子好菜,看来再吃下去也是索然无味了,哎,苦了我最后的盘缠啊……”
因为修炼“本源心流经”的缘故,洛玉鲤的五感远远优于普通人,此刻无需刻意运功,便一字不差地将他的抱怨全部收入耳中。稍作犹豫后,还是张口唤道:“朋友若是不嫌弃,可赏脸来我这桌。与人同享,我想应该会有另外一种意境吧。”
牧天云闻言,立即循声望去,恰与洛玉鲤送来的目光对上。
四目相接下,牧天云浑身一震。对他而言,从未遇到过堪比眼前这般美丽的眼睛,双瞳剪水,明澈动人,似能牵动着自己的七魂六魄。他也从未见过比眼前所见还能吸引着他的笑容,犹如春风化雨,滋润入心。
他一时竟无法再移开自己的目光。
洛玉鲤见他不作回答,神情迟滞,还以为是他没听清自己的邀请,于是提高了声调再次问道:“本人想请教这吃饭当中有何意境可品,不知请不请得动朋友?”
牧天云这才惊醒过来,直接起身走了过去,在洛玉鲤的对面入座后,才开口道了声:“能受到姑娘的邀请,天云倍感荣幸!”
听到“姑娘”二字,洛玉鲤心神一凛,想不到竟被他一眼看穿自己是女扮男装的。尴尬之余,忍不住问道:“你如何断定我是女儿身的?”
牧天云摸了摸鼻头,干笑道:“哈哈,刚才还没有断定,不过现在你倒是自己承认下来了……直觉告诉我,你不该是名男子,因此我才随口叫出了‘姑娘’。”
“……”洛玉鲤顿时心头一苦,心想当年她也算机灵无双,任凭身边的大人武功再高再强,面对她时也总要感到头疼。而如今才刚刚下山,面对一个同龄的家伙,就一时大意,轻而易举被他给套出话来。这要传出去,她洛玉鲤实在没什么脸面见人了。心有不甘下,故作不满地道:“那倘若我真是个男子的话,你这样讲岂非很没礼貌?”
牧天云却是不以为意,反击道:“可我不是猜对了么,为何还要去劳心想一种不存在的情景?”
洛玉鲤略微一怔后,巧笑道:“你倒也是个怪人,假使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天下间可能会省去许多烦恼的事。”
牧天云也笑了:“你不继续指责我,反倒夸奖起我来,看来你才是怪人一个。”
洛玉鲤摆摆手:“别误会,我是在说你想法怪异,可没有夸你半句话!”
“好吧……”牧天云撇了撇嘴巴,忽然想起还未介绍过自己,赶忙道:“在下姓牧,放牧的牧,名叫天云,来自龙尾域西境的紫云山。姑娘大可放心,我是不会跟外人透露你是女孩子的。”
洛玉鲤只得点头,同时简单应了声道:“李玉珞。”她刻意将名字倒过来说,以免洛姓太过惹眼。
“美玉镶璎珞,果然是个女孩子家的名字。”
“牧云者,心乘大气,驾于九天。我想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是希望你可以逍遥不羁,无拘无束得生活。”洛玉鲤礼尚往来,反夸了回去。
不过牧天云似乎有些不敢苟同,面露苦色道:“名字是我们家‘老骨头’给起的,什么用意我不知道。平日里对我啰里啰嗦,指手画脚的,倒是让我一点也没逍遥快活过!”说罢端起茶杯,像喝解忧酒般将洛玉鲤倒好的凤舞小叶一口送入肚中,连茶叶也吞了下去。
洛玉鲤看他这样,也不好多说什么,换个话题问道:“刚才听你讲,域都洛家的小女儿是你的最好的朋友?”
牧天云立马脸色一红,尴尬地答道:“那个是为了唬住他们,胡说八道的!其实若不是听得他俩讲起,我可不知道洛家有没有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
洛玉鲤自然知道他是胡说的,不过听他这么果断地承认,反倒说明他对自己毫无戒心,点点头又问道:“那两个家伙的实力可不算弱,尤其是那个为首的豹眼,怕是有着十几年的功底。依你方才的样子,即便他们不相信你的话,看起来你也有着十足的把握对付他们吧。龙尾域我倒是去过两次,可紫云山就从没听说过,不知你师从的是何门何派?”
牧天云的神色却再添几分尴尬,压低嗓子偷偷解释道:“不瞒你说啊,我可不会任何的武功。仅仅只扎过几次马步,学过几天的炼气术而已。刚才假若他们不走,那要逃跑的人可就是我了!”
“噗——!”洛玉鲤这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刚才还威风凛凛的,独抗二人面不改色,转眼间却说要逃跑的是他自己。前后反差之大,着实惹人好笑。不过在先前的情境下,不会武功的他还能临危不惧,以三言两语击溃对方的心理,反倒看出他反应机敏,脑袋灵活。
“惭愧惭愧……”牧天云看她笑得好看,便无所谓由着她去笑了。
恰好这时店小二端菜过来,洛玉鲤才算止住笑意,介绍道:“我不太爱吃油腻的东西,只点了些糕点,你不会嫌弃吧?”
牧天云道:“老骨头说了,结识好友,清雅之食最好,是为君子之交淡如水。”
洛玉鲤打趣道:“你口中的老骨头倒是蛮有趣的,吃个饭也要有这么多道理。若真如他所说,那咱们现在只须饮几口白水才是最好了?”
牧天云又挠着头苦笑道:“我爷爷他平时最喜爱自己烧菜自己品菜,还总要给我讲这些东西。我一直生活在紫云山上,由爷爷和娘亲带大,所以他们说的话,我全都记得真切,忘不掉的。”
洛玉鲤感慨道:“过去六年间,我也是只跟一个老得很的家伙在山里潜修,如此说来咱俩倒是有几分相像之处。”
牧天云大喜道:“既然相像,那咱们不妨就交个朋友吧。”
洛玉鲤能从他清澈见底的双眸中,感受到他真诚的意愿,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好感,莞尔笑道:“朋友?不早就是了么?”
这话一语双关,不过牧天云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他若要知道“李玉珞”就是洛家的小女儿,不知道会不会被这天大的巧合惊成什么样子。
两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洛玉鲤呷了一口清茶,放下茶杯后缓缓道:“不过作为你的新朋友,我倒先有一言相劝。”
牧天云提着茶壶将身前的茶杯斟满,道:“你讲就是了。”
洛玉鲤道:“你既然不会武功,往后江湖上的事切不可总要强出头。假如碰到了狠辣角色,到时想跑也跑不掉了。”
牧天云的目光飘向窗外,似有追忆道:“过去老骨头总会找来些稀奇古怪的武功秘笈逼我来学,我却认为这修练武功,荒废半日都不行,实在是又苦又累又无聊的事情。可谁知下了山后才发现,世间竟有如此多的人对练武功倾尽心力,如此痴迷,甚至不惜一切。”
洛玉鲤悠然道:“武学境界,有如汪洋巨海,顶上苍穹,无边无际,无岸无涯。而修武之人,就像那海中的孤舟,天上的游云。许多人穷其一生,最终却连自己该走的方向都没有找到,然而他们仍旧心甘情愿地前赴后继,就是因为武学当中的魅力乃是无穷无尽的,怎么会是你所说的无聊之事呢?”
牧天云将视线收回,转向洛玉鲤无暇的面庞,盯着她皓月般明亮的眸子反问道:“但像刚刚那两个人,言语之间摆明了是为了争夺名利才学的武功,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占少数吧?”
洛玉鲤这回倒也没否定他的话,点头道:“六猿师祖曾说过,芸芸众生皆免不了七情六欲,每个人修行习武也大都出于自己心中不同的‘欲’。欲望不同,层次也就不同。那些为了争名逐利而选择练武的,是最下乘的武道!”
牧天云不谙武道,这会儿倒不知如何再去续接她的话了。
洛玉鲤见他没了反应,只能换言道:“虽然你不会武功,但听你只言片语里,却可以想像到你的爷爷一定是个世外高人吧。”
“他……?”牧天云作出苦苦思量的样子,狐疑地自语道:“他是世外高人?怎么想都只是个顽固至极的老头子!”
洛玉鲤好奇道:“怎么个顽固法?”
牧天云顿时面露苦楚,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愤懑道:“我一日不肯习武,臭老头子便一日不让我下山,还天天地数落我骂我。这次好不容易才肯放我出来,却又交代了一大堆什么鬼条件,说是违背了其中任何一条就再也不许回到紫云山。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得犯头疼病。”
洛玉鲤笑道:“多少人想学到上乘的武功好出人头地,不是没天赋就是没门路,无法得偿所愿。像你这样有大把机会却不珍惜的,倒也算稀奇得很,所以也不该怪你爷爷固执。”
“你们都是一路人,自然是认为我不对。”牧天云撇撇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啊,说不准哪天我改了主意,变成个武痴,练成一身绝世武功,到时好好吓你们一跳。”
洛玉鲤却摇头道:“若要学武,从小就得打好根基。像你这种半路出家的,难有大成。”
牧天云一时笑容僵住,干咳着道:“怎么在你这里,练武也不是,不练也不是,我觉得你可比我爷爷还难对付。”
洛玉鲤再次被他给逗笑,整整六年她都没机会跟外人这般开心地交谈过了,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爷爷为何现在又肯让你外出了?”
牧天云不做任何隐瞒,老实答道:“我在山上之所以能躲过练武,全都是因为我娘要我去做另外一件事,就是逼我熟背父亲生前撰写的医经药书。我虽然对这个同样兴趣寥寥,但总要比成天在外面顶着烈日,扎着马步强得多吧。”
“所以你也算有了一技之长,再加之你软磨硬泡,你爷爷拗不过你才准你下山,我猜的对不对?”
“一点不差!”牧天云点头道,“不过临走时老头子私下交代我的事,却都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古怪的很。”
洛玉鲤毕竟是大家闺秀,自幼便识得大体。听到“私下交代”这四字,若非牧天云先说,她也绝对不会去主动打探对方的秘密,只是问了句:“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去完成你爷爷交代的事情吗?”
牧天云摇头道:“即便着急我也是毫无头绪,何况都是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琐事。我是想着先各处游玩一番,说到这,你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可以推荐我去的?”
洛玉鲤有意无意地道:“我正准备去洛都参加今年的比武大会,你感兴趣么?”
牧天云想了想道:“本来是不感兴趣,不过若去为你助威,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洛玉鲤闻言略一错愕,暗恨道自己为何要邀请他一道去洛都,感觉一下子自己倒像是欠了他一个人情似的,不过面上还是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咯。”
牧天云颔首,举起茶杯凑向洛玉鲤,是要以茶代酒,洛玉鲤也举杯回应。
放下茶杯,洛玉鲤拾起一块糕点轻咬下去,立时香甜溢口,不由得赞道:“这梨州城的凤梨糕,味道几年来也没有变过分毫,这次我可要带点回去给爹爹和娘尝尝。”
听她提起爹娘,牧天云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不过嘴角却是挂着一丝丝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