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活生生埋进墙壁之内,这是何等优厚的招待。
一
“喂!那边站着的不是小美夜吗?”
打招呼的是正光着一只臂膀,手里拎着一个长把勺子的石金。
原来这位住在大杂院入口处的石金正在给路边的花草浇水。
“我说你这小姑娘站在阴暗处,我还真没注意到,水溅到你脚上了吧?真是抱歉啊。”
石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力甩了甩长把勺子上的水,然后走近了小美夜。
夕阳斜挂下,只见小美夜模糊地映照在余晖中。
此刻的江户城告别了炎热的一天,大自然随同落日一道,毫无偏颇地将徐徐凉风送到了包括这所大杂院在内的整个江户城。
大杂院入口处柴棚上爬着的丝瓜,还有近处龙泉寺里的橡子树上的橡子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街道上到处都是出来乘凉的人们。路两旁有下棋的,有三五成群站着聊天儿的……这就是往昔江户城里最为生活化的夏日傍晚的场景。
石金低头看着小美夜裙子上滴滴答答滴落的水滴,脸上立刻显得尴尬万分。石金将一只手搭在小美夜肩头说道:“啊呀,实在是对不起啊。我怎么把水给溅到如此可爱的小美夜身上了呢?啊呀,都湿透了。小美夜可要原谅我啊。哎哟,小美夜怎么哭了呢?”
石金凑近了才发现小美夜脸上确实挂着泪珠。
“也就是身上溅了点水嘛,用不着哭的嘛。虽如此说,女孩子家弄脏了衣服也确实是不好受啊。确实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好啦好啦,不要难过了,快回家去吧,回去吧。”
尽管石金一个劲儿地哄着,小美夜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不住地抽泣着。
只见小美夜如泥塑石雕一般站着一动不动,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庞上滑落掉在地上。
石金看向小美夜的眼睛,只见小美夜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天际边残阳映射下如血的浮云。小美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衣裙上滴落的水珠。
就这样好一阵沉默之后,小美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石金大叔,你说作爷爷他在那朵云彩下面吗?”
石金听后不禁吃了一惊。
“嗯?作大爷?哦哦哦,真是可怜啊!原来小美夜一直都在想着作爷爷啊。”
“石金大叔,你说那朵红红的云朵下面是不是有个叫做日光山的地方?”
“日光山啊,日光山还在更北边呢。”
说着石金抬起手指向了北边那片昏暗的天空,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是啊。生母不如养母亲啊。本以为亲生母亲莲夫人回来了,小美夜能够高兴起来呢。看来小美夜还是忘不了将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作爷爷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二
突然,身后又传来了另一人的抽泣声。石金猛地回头看去,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安也立在了身后。
只见小安身上穿着一件薄汗衫,挽着袖子,手里捏着一卷毛巾,正伫立在屋檐下水桶旁的阴暗处。
“喂!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说着,小安用手中的毛巾擦了擦鼻子上的泪水,然后噌地窜到了二人的面前。
“我说石金大叔,你可要好好听我说说。你也是知道的,自从作爷爷被那个什么柳生对马守的老奴才带走后,小美夜就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不分昼夜思念着作爷爷,连眼泪都快流干了。看着小美夜这么难受,我也忍不住,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啊。”
“啊,小安,你是什么来的?我刚刚问了石金大叔,日光山啊就在……对了,你看那边当铺的仓库房顶上不是能看见一个高台吗?那个高台右边有一朵像鱼儿一样的云彩,日光山就在那朵云彩下呢。作爷爷就在那朵云彩下边。我真想成为那朵云彩啊。”
“哼!”
小安生气地扬起小脸回过头来看着石金说道:“不要对小孩子胡言乱语!我正想着怎么能让小美夜慢慢忘记这件事情呢,你可倒好,让你这么一说,小美夜更加忘不掉了,更加伤心啦!”
在小安的责怪之下,石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嗯,你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只消小安三言两语,一定能让小美夜忘记悲伤的。”
说罢,石金转身就要往家里走。
“呸!亏你说得出口!”
小安紧接着对小美夜说道:
“小美夜啊,咱们不要站在这里了,在这儿会被蚊子吃掉的。再这么哭下去,眼泪也流干了,眼睛也要哭瞎了。快看啦!快看啦!大杂院里神通广大的小安来也!小安给你表演一只馋猫是如何蹑足潜踪去偷吃小鱼的。”
说着,小安一挺腰翻了个筋斗,然后又四肢张开趴在地上装作一只馋猫的样子围着小美夜的脚下不停地蠕动着。
小安一心只想着让小美夜开心起来。
“接下来,是一只猴子倒穿着马褂来到了火灾现场。”
小安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开始忙活起来。
只见小安伸手撩起衣裙蒙在脑袋上围着小美夜身边左右转了起来。
“哦?这样都不笑啊。嗯,有了!这回啊,我给你表演一个按摩师在疯狗的狂吠下不知所措的样子。汪!”
小安说着装作一副稻草人的样子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小安微睁开眼睛望向小美夜,只见小美夜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仍然泪眼婆娑地盯着北边天空。
“啊。使出了浑身解数怎么也不能把你逗笑啊。累死我了。”
小安一脸哭相,扑通一声一屁股蹲儿跌坐在了地上。
三
“你要知道作爷爷可是像父亲一样把我养大的,我思念作爷爷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小美夜终于用手抹干眼泪开口说了话。
“小安你不也是整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早一天见到你的父亲母亲吗?”
被小美夜这么一说,这回轮到小安情绪低落起来了。
但小安毕竟就是小安,稍作思考后马上歪着小脑袋反驳道:“要这么说,你现在不是有一个雍容华贵的自称莲夫人的母亲出现了吗?我虽然甚是讨厌她,但是想想,我小安至今还没有见过我父亲母亲长什么模样啊!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说着小安垂下了脑袋,显得沮丧至极。小美夜见状立刻上前安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那位官老爷应该是不会撒谎的啊。”
“哪个官老爷?怎么回事?”
“前些时候泰轩先生让我去樱田门外的大冈守护大人那里送茶壶来着。当时那位官老爷夸了我好一通,还说要奖赏我一些什么,我就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能帮着找到我小安哥哥的亲生父母就行了。当时他也答应我了,可是时至今日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原来小美夜这么替我着想啊。真是太感动了。”
多愁善感的小安听小美夜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抽泣起来。
“原来是大冈。”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小安所敬仰的泰轩先生的口吻。
“还不仅仅是那个什么大冈守大人呢。小美夜你还记得吧,前几天作爷爷出门的时候,对那个自称是柳生藩老家臣的田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帮忙一定要找到我的生身父母。我原本也以为既然都是伊贺柳生藩的人,就一定能找到一些什么线索。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至今就好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毫无音信。看来从一开始,那个田丸王八蛋就是想骗作爷爷和我们!小美夜,你说怎么全世界都在欺负我啊!我怎么这么可怜啊!”
“不要这么说啊。这么说起来,小安哥哥你要体谅一下我思念作爷爷的迫切心情啊。”
“嗯,知道的知道的。当然体谅。”
“嗯,所以啊,我现在在想能不能求求那个莲夫人,让她带我一同前往日光山去寻找我的作爷爷。”
即使已经知道了那位莲夫人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但是小美夜从心里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莲夫人为自己的母亲,所以一直称呼其为“莲夫人”。
“什么?你说你要去日光山?还要和那个狠毒的女人一起?”
“哈哈哈,狠毒的女人?这话说得有点不恰当吧?这么一说,我越发想去日光山了。”
“小美夜!我问你,你对那个莲夫人到底是怎么看的?莫非你喜欢她不成?”
“讨厌啊,非常讨厌!我压根儿也没把她看成母亲!”小美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你还说要和她一起去什么日光山?!”
“但是我想见到我的作爷爷啊。”
两个人就这样纠缠不清起来。
四
小安见无法说服小美夜,便一把抓起小美夜的手臂,拉扯着回到了家。
此刻的大杂院已经是灯光闪烁。在主人作大爷离开的家中,莲夫人正围在水池边上忙活着准备晚饭。
人的心境总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直到昨天为止,莲夫人的身份还是司马道场著名的一代剑师的亡妻,过着前簇后拥、养尊处优的生活。
莲夫人最近才痛下决心斩断了对源三郎的思恋,同时也决心从峰丹波之流中抽身而出。
幡然悔悟的莲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抛弃在大杂院里多年不曾问起的父亲作阿弥,以及自己从来没有抱过的亲生骨肉小美夜。当其断绝红尘,抛弃了一切恩恩怨怨来到大杂院的时候,不巧的是恰逢父亲作阿弥正要被召唤到日光山去做工匠。
而自己的亲骨肉小美夜却迟迟不肯认自己这个亲娘。再加上一个小毛孩子小安,和小美夜混在一起,整天给自己的除了白眼还是白眼。
“本来就是你办的坏事嘛。身为母亲却对自己女儿不管不问。要我说你这就是自作自受。”
虽然泰轩居士毫不留情面地指责着莲夫人,但是这些指责之词在此刻穷途末路的莲夫人看来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