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外面,伊兵卫便把阿艳推回屋内,说道:“好了,阿艳姑娘……不对,应该是梦八小姐了,哈哈哈哈,外边夜风大,凉飕飕的,你要当心身子,可不能着凉了。你就别管我们了,快进屋里去吧。还有,若是遇到困难了一定要告诉我,不必客气。你是大冈大人托付给我的贵客,并非逼不得已才去做艺妓的,所以要是不愿意做了随时都可以离开。通过刚才的谈话你也看到了,这儿的老板是个明事理之人,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不乐意干的应酬你大可以都推掉,你就当做是来这儿休养的,尽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享享乐吧。你同那些普通艺妓不一样,用不着去侍奉官差老爷,把心放宽,不必顾虑太多。瞧你,就别这么毕恭毕敬的啦!苦日子很快会熬出头的,大好时光还在前面等着你哪!”
“小女明白。您处处为小女着想,事事照顾小女,小女实在感激不尽,都不知该如何谢您才好。”
“哎呀!你快别这么客套了,大冈大人那边就由我去禀告,你就放心吧!阿艳姑娘,我正是料到你有本事才想到把你送到这种地方来的,所以啊,我相信你做事不会疏忽大意。不过这世间浑蛋太多,防不胜防,我也一再叮嘱过你了——你要记住,行事千万小心,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和漏洞,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请你一定放在心上。”
“好的,这些事小女都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艳姑娘的确一点就通,这样我也就放一百个心了。可话又说回来,你真是越看越好看,简直美若天仙哪!啊,不知怎的,我忽然又舍不得把你留在这儿了。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啊,就算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气也要试着向你求爱,哈哈哈——嘿!新公!你这家伙怎么这样看着阿艳姑娘啊?嘴张那么大,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居然还流口水!你这个蠢货!就是有你这种傻子跟着,阿艳姑娘去哪儿都不得省心。哈哈哈——对了!此外还有一事,阿艳姑娘,这些是你卖身的钱,不用说,当然是你的东西,不过我既然有缘成为你的监护人,这些钱就暂时由我代为保管了。你要是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拿。有幸得到大冈大人的赏识,我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你看,我把这些钱连同出羽大人发的工钱一起用钱兜子包好了……”
伊兵卫说到这儿时,一旁的新助插嘴道:“啊,对了!说起来今天到这儿来之前,我们去出羽大人的宅邸拜访了吧?那儿的工程得了三十两金币,这钱要用作修建隐居宅邸的定金吗?”
“你说什么傻话!这次承包工程的酬劳共两千三百两,过几天要先给一千两定金,否则哪儿有赏钱把那些木匠们留下来呢?”
“是吗?这个工程还真是大手笔呀。那三十两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那是正月的时候还没付的工钱。你看看,这金币上有被圆圈起来的‘羽’字,这是松平出羽守大人的印记啊。”
说着,木匠伊兵卫把那些有出羽守大人印记的金币和阿艳的卖身钱一同放进怀里,向阿艳告别后,与提着灯笼的新助一起走回银町去了。
阿艳一个人孤零零地穿过松川的门,回到了屋子里。
看着自己这一身变化,阿艳的眼泪不禁又落下来,她今夜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和前途未卜的将来,感到格外凄凉,心中抑制不住地涌起自嘲的念头:原相马藩士和田宗右卫门怎么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可不知是什么因果报应,身为他女儿的自己却沦落为一名艺妓!而另一方面她又想到,自己不久前只是个开茶铺的当矢阿艳,现在变成梦八后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阿艳朦胧的泪眼里浮现出心心念念的荣三郎少爷的面容,还有身在铃川宅邸的母亲佐代。
她有气无力地坐着,被夜晚的寒气拉回了现实,颤抖地缩着肩膀,心里不经意地想着,伊兵卫师傅和阿新大概已经走过永代了吧……而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刺耳的敲门声——咚咚咚!
“松川老板!阿艳姑娘!不不不好了!师傅他……”新助发疯般地狂叫着。
张皇失措的新助似乎已经神经错乱了,连话都说不好。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双手频频比画着用刀砍断东西的样子,松川的人和阿艳在一旁安抚着向他询问情况,却只听到这样一句话:
“师傅他……师傅他在那边的一条小巷里被人杀了!”
说罢,新助一下子瘫倒在松川的格子门上,整个人软趴趴的没了魂儿,仿佛被杀死的人是他自己。
阿艳催着死人似的新助说出了具体地点,然后便带头和松川的男仆们一起火速往那小巷飞奔而去。
到那儿一看,银町的木匠伊兵卫仰面倒在昏暗小路的一侧,脚落进水沟里,手上还抓着碎石子,早已断了气。
案发地点是快到永代桥的深川相川町后面、船手组宅邸旁边的一条小巷,那里白天也很幽暗,几乎没什么行人往来。
伤口只有一刀,从左肩头一直裂到前胸下方。由此看来,那凶手无疑是个剑术相当了得的武士。
黑漆漆的寒空渐渐泛白,阿艳及其他人围着躺在路上面目全非的尸体,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该怎么办。
就在刚才,伊兵卫师傅还那么爽朗地笑着,与新助一起走了回去。
“阿艳姑娘,那我就回去了。下次再来时我就是这儿的客人了,让我给你捧捧场,就当积个德吧。哈哈哈哈,还请你原谅啊。”
那浑厚的声音尚在耳边萦绕,可是笑容却再也回不来了……阿艳惊愕得久久难以平静,心中痛切地感受到浮生若梦、世事无常。
其中一个男仆想着伊兵卫可能丢了东西,便在尸体的怀里摸了摸,果然不出所料,钱袋不见了!
那个舶来细条纹布大钱袋——装着出羽大人给的三十两工钱和阿艳的卖身钱,伊兵卫用细绳挂在脖子上揣进怀里的那个钱袋,被偷走了。
伊兵卫师傅为人老实本分,没与人结过怨,不可能是被仇家杀害的,因此就像阿艳他们一开始所猜测的那样,这确是一起以抢盗钱财为目的的谋财害命凶案。
松平出羽守大人支付的有“羽”字印记的三十两金币,以及阿艳沦为松川艺妓梦八的卖身费都没了!
凶犯与伊兵卫是否相识呢?还有,他在这黑夜里拿着一大笔钱朝哪个方向逃走了呢?是否有人看到他的行踪呢?
新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恢复了人样,颤抖着双唇说了起来:
“我提着从松川借来的灯笼照路,和师傅一起走到这儿的时候,紧贴旁边围墙站着的一个武士突然蹿出来叫我们站住。在灯笼的微光下,可以看到那个武士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握着刀柄,个子很高,只穿了件外衣。师傅又是个胆大的老实人,一言不发就停住了脚步,可我早吓破了胆想要逃走,而那个武士大叫一声,正要拔刀时,蒙面黑布不小心滑了下来。我吓了一跳,看了看他的脸,但夜色太暗,也没看清长什么样子。不过,此人鬓发稀疏,扎着个小顶髻,看上去像个八丁堀的官爷,所以我就告诉师傅他是个官差,师傅听了当即跪在地上,那个官爷便查看了一下师傅怀里的东西,说大半夜的拿着这么一大笔钱走在外面实为可疑,要把那钱没收,让师傅明早亲自出面到奉行所去。然后他既没报姓名也没报官职,就想拿着师傅的钱离去,我和师傅见状便大喊抓小偷,可是我们刚一嚷,我就看见那个官爷忽地把大刀亮了出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只听得身后传来师傅的惨叫声,但我已经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赶紧回到松川把大家都叫醒了……”
新助说的情形就只有这些了。
他借走的那个灯笼烧掉了一半,滚落在地上沾满了土。然而,他们在附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块滑下来的蒙面黑布,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个谋财害命的强盗是衙门的官差……此案即将掀起轩然大波。
他们让新助跑回日本桥银町通知伊兵卫的家人,由于良人迟迟未归而心急如焚的伊兵卫夫人得到消息后,即刻带着伙计赶了过来。警备所[14]也派来几个人,姑且先把尸体抬走了。
之后,拂晓的天空下起了雨。
阿艳也不停歇,马上又同松川的男仆一起在路边雇了轿子,往外樱田大冈越前守的宅邸飞奔而去。她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即使把大冈大人吵醒,也要将此事禀告上去。
不合时节的阵雨在将近黎明时冷冷地下了起来,狠狠砸在轿顶上,发出哗啦啦的杂乱声。阿艳觉得自己这阵子在烟花柳巷听到的弹唱声就如同此时激降的阵雨,麻木的心越发哀愁苦痛了。
听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见大冈大人,宅内的各个栅门守卫都破例放行让阿艳进去了。离大冈大人的寝宅还有几百米时,阿艳从轿子里跳了出来,夹着衣服下摆,赤脚在湿漉漉的地上跑起来,慌慌张张地来到后门时,看门的侍卫却拦住了她,一脸疑惑地盘问道:
“来者何人?天还没亮,到这儿做什么?——噢!是个年轻女子啊。”
“是的。民女实有紧急情况,因而斗胆闯进来向奉行大人越级告状[15]。”
狼狈不堪的阿艳声嘶力竭地说着,可门内的侍卫愈加盛气凌人地喝道:“住口!住口!不管你告什么状也要等到天亮之后再到奉行所去!你应该知道南町奉行所吧?就在数寄屋桥畔。”
那个侍卫眼看着就要把便门上那扇小小的窥视窗砰的一声关上了,阿艳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若是藩士求见还情有可原,可无奈是个女儿身。
集体强行上告,即所谓的越级告状就是:
申诉者或诉讼的另一方排成一排坐在南町奉行所前面的凳子上,其对面有一扇传唤门,那门一打开,坐在凳子上的一群人便光着脚接二连三地冲过去,而守门的侍卫则推开他们,说不接受越级申诉并叫他们回去。然后那群人再次跑进去,侍卫就会大喊“若有控诉就一道拿着申诉书去官府里申请”,接着又一次蛮横地把他们推出门外。而这一次,一群人也强硬地反抗着,第三次冲进门内,大声嚷嚷着要是出了这扇门,自己就会立刻被杀掉。一听人命关天,奉行所的官差们便认为事情不简单,这才受理了申诉,让那些人坐在粗席子上,刚上任为八丁堀同心的年轻见习武士还会端出两个加了梅干的饭团作为赔礼。申诉者必须当即狼吞虎咽地吃掉饭团,表现出一副事态紧急的样子——自己为了这个重要的申诉,连早膳也没吃就过来了。负责当日工作的与力透过拉门的门缝观察申诉间内的情形,断定申诉者有着极其重大的心愿后,便把情况呈报到奉行大人那里,申诉者由此才得以被带到大人面前进行初步查问。这就是当时精通官府公事的行家必须掌握的越级起诉的顺序及窍门。
不用说,这些全都是官府衙门里的无法之法。
然而现在,阿艳来敲官邸的门,说要越级告状,但守门侍卫一看来人是个与这一带格格不入的妖艳女子,感到奇怪的同时也觉得麻烦,而且外面还下着雨,所以便打算赶紧退回宅内。阿艳见状又说道:“请等一等,是奉行大人认识的人……”
“什么?你是说大人以前就认识你?”
“不,不是民女。是与大人常有来往的木匠伊兵卫被一个看似八丁堀官差的劫路贼砍死了……”
“你,你说什么?那个伊兵卫……”
熟知伊兵卫的侍卫吃了一惊,虽然天色尚黑,但他还是匆匆将此事通报给守在隔壁屋子里的管家伊吹大作。大作听说那个老木匠被人杀害了也尤为震惊,邻室的大冈大人可能还在休息,不过他想暂且先看看情况,要是大人醒了就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于是便徐徐拉开了一旁的隔扇,怎料却吓了一大跳。
这个时候本应还在就寝的越前守忠相正端坐在榻榻米上,伸着双手在绘有泥金画的火盆上烤火,而火盆的另一边,一个打扮奇特的长发男人正放肆地盘腿坐着。
大惊失色的伊吹大作迅速掏出值夜时为以防万一而时常随身携带的一把短矛,将闪着光的矛头对准那人的胸膛嗖地刺了过去,大喝道:“大胆!无礼之徒!”
注释
[1]相当于今二十时左右。
[2]饭上放有鱼贝、蔬菜等菜码的寿司。
[3]越中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富山县。
[4]江户时代,在江户的大名和俸禄较高的旗本平时居住的宅邸。
[5]位于今东京都江东区隅田川东岸。
[6]位于今东京都港区西部。曾为武家住宅区。
[7]日本迎接和供奉祖先之灵的民俗性佛教活动。每年7月15日至8月15日在各地举行。
[8]在幕府及各藩的官船上担任领导级别的人。
[9]深川的花街柳巷之一。后文的里橹、裾继和橹下都是花街柳巷名。
[10]江户时代后期通俗小说家、浮世绘画师。以写实手法巧妙地刻画出吉原风俗的微妙。
[11]松江松平家。松平氏为德川氏的旧姓。至家康时改姓德川,其后一族中只允许将军家、三家、三卿可姓德川,其余仍姓松平。家主代代担任出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山形、秋田两县)守,因而又称出羽家。
[12]幕府官职。担当建筑、修理等工程方面的工作。
[13]日本民间信用互助形式之一。
[14]江户时代为警备江户市区而设的衙门。
[15]不按一定的程序而直接向评定所、奉行所、领主等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