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剑是出自此手字的“手”里,因而将其称为撒手剑。撒手剑实为剑道的真髓,其中暗藏深刻的禅机,要掌握此刀技是难上加难。但是撒手剑即神妙剑,它并非只是因为将三四寸小剑从手里翻转投掷出来才称为撒手剑的。握在手里的大刀及长矛需要遵循手字原则,撒手剑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管在投剑的技法上有多高的造诣,攻击敌方时还是要结合手字的空论。不过,据说此空论就是能给人的头脑发送战机指示,使人第一时间掌握进攻的最佳时机,从而占据有利地位——由此可知,要以撒手剑将人击毙,单凭手上的投掷功夫是不行的。炉火纯青的技巧自不待言,但技巧只是最基本的条件,要领会其中的奥秘,还必须悟出空论之论中的手字法则。也就是说,即使刀技精湛,而心灵没达到刀剑真髓之境,是不可能靠投掷撒手剑成为大家的。
可是,刚才那个投剑者是何方神圣呢?此人动作神速,无疑是个技与谋完美结合的强中之手,转眼间便卷起一阵腥风,将两盏生命之灯吹灭,简直就像魔鬼或魑魅。
剑怪丹下左膳也将自己的身心与刀剑融为了一体,因此他很快便察觉到对方决非等闲之辈。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嗬!原来世上还有此等高手。”
左膳超越了敌我之界,几乎要发自内心地佩服起那个对手来,但他又看了一遍那句恐吓之词。
汝等二十名将依次成为吾撒手剑之靶。
左膳渐渐感到这是上天的安排,他觉得自己不久后一定有机会与那个投剑者再次交锋,左臂之剑与撒手剑将碰撞出激烈的火花。他抬起头,独眼在灯笼投下的昏暗影子里闪着光,脸上燃起敌意与憎恶之火。
处变不惊、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月轮军之助似乎窥知了左膳的想法,一反平日里泰然自若的本性,他缄口不语,毅然决然地回头看着左膳。
月轮门下一干弟子一到达江户城,左膳也没多客套,立即把乾坤二刀争夺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剑客们都摩拳擦掌地盼着与荣三郎及防火装束一伙人兵刃相向,谁知刚来江户没几天就被一个怪模怪样的矮子突袭,损失了两个兄弟,士气受挫的同时,他们也重新涌起一股强烈的杀心。随后,左膳、源十郎和军之助三人当即在离庵里对坐,其他人围在一旁,开始进行深夜密谋。
关于以乾云为诱饵引出坤龙一事,他们最终商议出了什么样的计策呢?此疑问暂且不顾。现在先看看铃川源十郎。
源十郎在讨论席间始终不声不响地抱着胳膊,看上去一副沉思的样子,他心里是否真的与其他人一样,为将乾坤刀合二为一而绞尽脑汁思谋对策呢?
完全不然!
就在刚才,他还信口开河说要把阿艳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言犹在耳,可现在支配着他全部思想的却是一直惦念于心的一个疙瘩,即他曾经向佐代保证过要去筹集的那五十两金币——将阿艳从荣三郎身边夺过来的费用。
密谈进行了一会儿,为了敷衍左膳而装着苦思冥想的源十郎说了句自己对今夜那个投撒手剑的人毫无头绪后,便不顾众人的阻拦走出了妖宅。留在离庵里的一行人仍在寒灯下费尽心机地商议着,源十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昏暗的夜路上,一筹莫展。落在他肩头的除了三更半夜的露水,还有筹钱的重担,压得他痛苦不堪,几乎喘不过气来。
源十郎的心里就像这夜一样黑,看不到一丝光明。
只穿着外衣和竹皮草履、把两手揣在怀里的源十郎,空有一副八丁堀官差的外表,他愁眉苦脸地垂着头,在漆黑如墨的入江町的大街上晃来晃去。他本打算避开妖宅内那一伙人,理清自己的思路,出来之后才发觉,在这深更半夜里也不知该去哪儿,而且他为借钱已经求过好几个人了,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和他谈钱的事。
源十郎无计可施,在心中反复念叨着那五十两。沿着河岸走去,钟楼正好浮现在夜空中,南面的阳沟上,津轻越中[3]大人上宅[4]周围的森林黑压压的,一片幽静。空气里隐隐约约地飘着梅花的清香。
即使漫步在这惬意的早春之夜,身为领五百石俸禄的旗本却窘于五十两金子的源十郎,也丝毫没有闲情逸致。他只顾焦头烂额地思前想后,迈着凌乱的步子。
源十郎拐过花町的街角,走上横跨竖川的第三座桥。
过了桥,他从德右卫门町往五间堀方向走去,双腿如同被人操纵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深川[5]一带。
阿艳洁白光滑的脸庞和金灿灿的金币如幻影般交替着在源十郎眼前闪过。
他说佐代阿婆与自己的生母长得一模一样并敬重、伺候她,其实这不过是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好不容易笼络了佐代,现在只要有五十两,就可以让佐代拿去给荣三郎,叫他休了阿艳,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将阿艳接过门了。可是都努力到了这个地步,没想到筹钱的问题却突然如拦路虎般挡在面前,源十郎就像入了宝山却空手归来似的,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焦躁的情绪逼得他心急火燎。
五十两!五十……源十郎现在满脑子都是钱的事,左膳的刀剑之争早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五百石俸禄的堂堂旗本连区区五十两金币都筹不到手,确实是令人难以想象,但源十郎平日就放荡不羁,可支配的所有领地在很久以前便已经预先借领光了,再加上他赌博成性,于是四处债台高筑。手足无措的铃川源十郎将大小两把银饰刀使劲儿甩到身后,哼着小曲走在小名木川的桥上时,忽然想起住在麻布[6]我善坊的伯父隈井九郎右卫门来。
源十郎四年前向他借过五十两后一直没还,不过隈井伯父是御广间番的首领,额外收入甚多,因此手头很宽裕,要是哭着央求,说不定他会为自己设法筹那五十两。
源十郎心想:
既然这样,那就厚着脸皮去试试吧。
不行!还是算了吧!
说起来去年盂兰盆节[7]前好像又为了借二十两而去伯父家,那个时候他对我大献殷勤,还做了一桌山珍海味招待我。可是用膳时,伯父居然说出这些话来:“铃川,老实和你说吧,去年我的领地遭水淹,两百石俸禄全没了。所幸还有官粮两百袋禄米,因而勉强能应付屋里屋外的开销,不过在生计方面也是比较拮据啊。所以我想拿回以前借给你的那五十两,可是一下子要你全部还清,想必你也不好办,就先给一半吧……”他如此婉言规劝,恭恭敬敬地催我还钱,我也实在不好再开口向他借二十两,于是便赶紧答应他尽快筹好钱近期内还给他,然后慌慌张张地逃了出来。
唉,没想到反而被他出软招先发制人了,这个我善坊的伯父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自己在亲戚中就是个大骗子、人中败类,他们都厌恶自己、瞧不起自己,根本不愿意过问自己的事。早知如此,平时便应有所约束,不该总是借钱不还,过年及寒暑时节也该露个脸问候问候,将自己的门槛放低一些就好了——可源十郎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是颗丧门星——处处吃闭门羹。
日暮途穷的铃川源十郎为五十两丢了魂,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从仙台堀穿过千鸟桥,来到永代附近的相川町,走进船手[8]组的小巷里。
无月之夜暗如泼墨。
这时,源十郎的前方忽然出现一盏手提灯笼,光亮渗进灯笼上飘逸的“松川”二字中。
“哎哟!师傅,这儿有好多****啊。”
“这点儿小事不打紧,别踩到就行了。”
两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源十郎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背部已经贴到一旁的土墙上了。他将灰色绸布长衬衣的袖子轻轻撕下来,套在头上把脸面蒙起来,汗湿了的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做好拔刀的准备。
虽说未经官许,但这一带是江户熟悉青楼的老手及雅士在四叠半榻榻米的屋子里浅酌低吟的花街柳巷——深川。
柳暗花明间,仲町、土桥和表橹[9]附近有几家相当大的青楼屋檐相接,再往下则是里橹、裾继、直助等。众所周知,这些地方也曾出现在后世山东京传[10]笔下的世界里。
其中有一座位于橹下的置屋叫“松川”,前些日子住进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新艺妓,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无可挑剔。最近四五天,她与为自己做监护及担保的木匠伊兵卫商量之后,今天终于达成了卖身协议。那女子将以“梦八”为艺名在松川登台表演,木匠伊兵卫今夜过来拿卖身钱,刚刚与一个叫新助的小伙计一起回去了。
新来的和服短褂艺妓就这样在橹下松川里露面了。
而这个梦八正是那个当矢阿艳——不,应该说是诹访荣三郎的内人阿艳为自己取的艺名,她在尘世狂风大浪的又一次推揉中当上了一名艺妓,这对她来说还是个完全陌生的行业。
虽说深川的和服短褂艺妓名声响亮,即使没有任何身份及地位的女子也能凭志气和才艺站稳脚跟,不过,阿艳会沦落到这种境遇,其实还有如下一段复杂的经过。
为了弥生及乾坤二刀,阿艳狠心践踏了自己的感情,离开了荣三郎,靠泰轩的保护在江户的小巷里颠沛流离。不久后,泰轩虽于心不忍,可还是把她托付给大冈越前大人照顾,自己则踏上北国之旅,去追为左膳请援兵的与吉。
越前守忠相出于惩恶扬善的正气与对畏友泰轩的友情,暗中支援着坤龙丸一方。然而,他即便知道阿艳是那个坤龙剑士诹访荣三郎的内人,也不能当着家人和手下的面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留宿宅中。
而忠相也并非无情之人,他不可能把无家可归的阿艳就这么赶出去,况且她还是泰轩交给自己代为照顾的贵客。这个漂亮的“负担”着实难倒了南町奉行大人,他考虑了许久,最后无意中想到一个人——住在日本桥银町的木匠伊兵卫。伊兵卫当时恰好被叫来修缮奉行宅邸,平日也常与忠相有来往。
伊兵卫师傅曾经当过南町奉行所的捕快,此老者虽只是个小吏,但作为手下却深得忠相的信任。如今他已将捕棍归还官府,做回木匠的老本行了,除了大冈家之外还常常出入出羽家[11]等高官宅邸,与江户所有的做事方[12]交情颇深,以为人可靠忠厚而出名。因此,忠相认为可以放心将阿艳暂时托给伊兵卫,于是便火速到自己宅内的工地里把他叫到一个隐蔽处,将想法告诉他并请他帮忙照顾阿艳。
一听是奉行大人的命令,伊兵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立刻把阿艳带回银町的自家中。
阿艳在机缘巧合下有幸能面对面地瞻仰了大冈大人的仪容,并且还一一回答了大人的各种垂询,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云龙纷争之事,以及丹下左膳和铃川源十郎一伙人的不端之行全都告诉了大人。她得知大冈大人对自己的事也有所耳闻时尤为惶恐,还没平静下来就与伊兵卫一同离开了奉行宅邸。
伊兵卫回到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阿艳,对她的绝世美貌很是震惊,同时又觉得把她留在家中反而只会让她心里堵得慌,倒不如让她当一阵子艺妓,这样也能消消愁、解解闷。于是他便与内人商量此事,内人参加标会[13]时认识的朋友中正好有一个在橹下经营着一家叫松川的艺妓店,所以可以由他们夫妇俩做监护人,把阿艳暂时送到松川当艺妓,不过他们会要求松川的人立下一纸字据,保证阿艳只卖艺不卖身,如此一来阿艳既能洁身自好,又可以愉快度日,想必她本人也乐意以此排解内心的愁苦吧。
而阿艳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们越是叫她别客气,她就越是拘谨,这日子一久,阿艳便也如坐针毡般待不下去了。
听伊兵卫夫妇这么一劝,无地自容的阿艳也考虑着,要不索性咬咬牙当个艺妓,这么做首先能拓宽人际网,各路消息及传言也随之而来;自己近来一直挂心弥生小姐的下落,说不定还有可能打听到一些线索;此外也能防御和刁难对自己觊觎已久的铃川大人……但是就怕那些风言风语传到荣三郎少爷的耳朵里,这会让他心碎的!
不过这也正中了阿艳的下怀,既然已经惹荣三郎厌恶了,那就索性让他把自己厌恶到底吧!
于是,强颜欢笑的阿艳以木匠伊兵卫作为监护人,随便开了一些价,便把自己卖给松川当了一名艺妓,自称梦八。
就这样,今晚……
和服短褂艺妓梦八初次在橹下的松川登台演出。
卖身得来的钱直接交给了端正老实的伊兵卫,以留作日后赎身时用。伊兵卫借了盏写有“松川”字样的灯笼,带着年少的小伙计新助往河对面的银町走回去时,已经过了丑时三刻,无月之夜漆黑一片。
之前突然下起一场猛烈的阵雨,到这半夜也戛然而止了。
化名梦八的阿艳将伊兵卫送出松川的后门时,不亚于北边烟花之地的深川不夜城正沉沉睡去,四处都听不到弹唱声了,黑暗的寂静与夜雾一起笼罩着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