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笨拙的木匠在钉钉子似的,眨眼之间,一把把光刀便把少女的身体包围了起来。
关于三月时节,武江[1]游观志略中有这么一段描述:
柳叶与樱花交相辉映,阴历三月的都城繁花似锦,处处烂漫馥郁,苍苍四野皆化为香国芳塘;燕子迎风纷飞,蜂蝶贪恋花草;人们穿着草鞋,持花枝泛舟海上捡拾蛤蜊。此等大好时节,风雅君子皆东奔西走忙于赏游,应接不暇。
虽然这说的是阴历景象,但只要一听到三月的脚步声,悄然而至的盎然春意便已经令人们心花怒放了。
三月三日是桃花节[2],又称女儿节,要喝白甜酒。
四日,江户城西隅正举行青山摩利支天大太神乐[3]表演,吸引了一大群民众前来观看。
也不知是自哪个时代起,由什么人将摩利支天神请来祀奉于青山长者丸的摩利支天神社内,本尊为智行法师做的灵像,由于十分灵验,所以每年的这一天,到此处参拜许愿的人络绎不绝,把神社内挤得水泄不通。
神殿四周树木茂密,人们将其称为子恋森林。
恰好碰上阴历三月里的一个晴暖天气,尤为适合逛庙会。
子恋森林位于被武家宅邸包围着的一片水田深处,平日里看起来就像一座被隔绝的小岛,孤零零的。但今天有不少人从平民区拄着拐杖远道而来,还有杂耍、卖东西的小摊子和人群的喧闹声,这些声响与闷热混杂在一起,仿佛要升腾起一阵阳炎的热浪来了。
林子里人头攒动,荒凉的神殿外围满了杂沓的人群,毫无立锥之地。
一些年轻人还聚起来进行相扑,一个姓木村的人身穿纸衣、头戴纸冠当行司[4]。木村行司扯开尖厉的嗓子,面对着蓝天怪里怪气地呼唤了一声,大凸山和天龙川两名力士便开始互相扭打了起来。教学院的粗野僧人和附近的兄弟们也突然插进相扑比赛中,引起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笑声。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装扮成巫女的样子,正不断地把看热闹的人召集到自己面前。凑上去一看,只听那女人念念有词地说着:
“这是条常年栖息在安房国锯山上的大蛇,常常破坏庄稼,威胁人畜安全;而这边这只蟾蜍则产自江户东南方相隔数十里海路的伊豆出岛十国山岭中……长蛇名为带右卫门,蟾蜍叫岩太夫。请各位注意了!首先从带右卫门和岩太夫的搏斗场面开始!”
一条枯瘦的大青蛇,像围巾似的在女人雪白的脖子上盘了一圈,扬起镰刀形的脖子对着围观人群,半睁着浑浊的双眼。想必它便是安房来的带右卫门吧。
蟾蜍岩太夫蹲在女人的脚边,它体形不大,被一根绳子拴了起来,看上去没什么兴致。它每次想偷偷爬出来时都立刻被拉了回去。
不一会儿,女人便把蛇从脖子上拿下来放在地上,带右卫门和岩太夫也明白,为了谋生该上场表演了。它们互相盯视着承让了片刻之后,带右卫门突然把岩太夫紧紧地缠住了,而此时岩太夫也丝毫不挣扎,张着嘴发出呱呱的叫声,大概是在对带右卫门说:
“大哥,反正也只是骗骗他们而已,请你下手轻点儿啊。”
在场观看的人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因此心思都不在蛇与蟾蜍搏斗的重头戏上,只顾盯着蛇与蟾蜍的漂亮女主人看。而那个女人似乎也有所预谋,打算随后就拿出些奇奇怪怪的膏药来卖。
那边的南洋肖像画西洋镜[5]吸引了不少孩童,这边的活动偶人则在凄惨的钟声里上演着惩恶扬善和地狱极乐的小剧。
江户三座[6]外的小剧场也开演了。
不知是哪一家的四五个男仆喝得烂醉如泥且神志不清,一发现女人就跑上去调戏,哗地推倒了几排人浪。
在那些人群的推挤中,一个年轻的武士下意识地疾步跑到神殿旁边的一块空地上。
那武士月额[7]青青,似乎刚剃发不久,一身装扮衣冠楚楚,腰间还佩着大小两把刀。
然而那张脸!
虽然很想说貌似女人,可那五官确实就是一个女子!着装与外形虽然改变了,但是这个武士就是如假包换的、麹町三号巷土屋多门的养女弥生。
弥生本是下落不明,而现在却打扮成一个仪表堂堂的武士,来参加这个青山长者丸的祭典!
取亡父的姓氏更名为小野塚伊织并假扮了男装的弥生,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看了一下贴在旁边的一幅带画张贴,上面写着:此处是一个姓刘的唐人耍刀师傅的杂耍小屋,大人五文钱,小孩三文钱。
“来来来,欢迎进来观看!”入口处的看门人扯着公鸭嗓子大声招呼着。
如今身为小野塚伊织的弥生,掀起挂在板围墙上的席子,走进了那个刀技杂耍小屋,屋内呈现出座无虚席的盛况,令人窒息的空气掠过弥生的鬓发。
入场费只收五文钱并不算贵,但表演的艺人只有刘师傅一个,而且大张旗鼓说耍刀技,能表演的也不过只有那套扔小刀的杂技。
因为是与刀有关的玩意儿,所以观众以男人为主,场内的女子是寥寥无几,此外还能稀稀落落地看到几个可怕的流浪武士的身影。
俨然一副武士扮相的弥生大胆地拨开人群走到了前面。
先有一个人作开场白道:“将要为各位表演的这个唐人姓刘,生于天竺的鸟乌山……”
在赶建出来的两三尺高的戏台上,那人大肆吹嘘了一番后便退了下去,接着换了一个人上来。这个人应该是要表演扔小刀技艺的唐国艺人刘师傅吧,但是弥生及其他在场观众刚看了一眼,便发出或好奇或惊恐的声音,整个小屋一片嘘声。
唐人刘师傅。
全场观众一开始还以为是只猴子。
不对,比猴子又大了一点,总之这也许就是民间所谓的矮子吧,七八岁小童的身躯上顶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头。更令人惊异的是,他还是个大罗锅,就像背了一个多层方木盒似的。此外,从头到身体直至四肢,他全身都被漆黑的长毛覆盖着。
扁平的脸、冷冰冰的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一副超乎常人的相貌突兀地伸出来,弯着腰,长长的两手拖到了地上……此人宛如画中的一只猩猩,观众一看到他当然会吓破胆。连弥生也差点儿忘了自己现在是男子装扮,几乎要遮住眼睛失声惊叫出来。
世间罕见的怪物!
吓坏了的孩童在角落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刘师傅则笑眯眯地朝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的性情似乎出人意料的温和,因此刚想逃出去的观众们也稍微放了心,又慢慢挤到戏台前面来。此时,另一个江湖艺人在一旁介绍道:
“此艺人是唐国一贵妇人恶血凝结而生出的早产儿。如各位所看到的,他是个奇魔怪妖,今年三十有九!刘师傅!哟呵——”
那人一个劲儿地自吹自答,也没人把他当一回事。然后,妖怪刘师傅点了下头打了个信号,站起来即将表演绝技。
戏台的一侧竖起了一块门板,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紧紧地背靠门板直立,刘师傅手里拿着几十把闪闪发亮的小刀,选了个离少女五六米远的位置站住了。他将刀尖夹在手掌下,刀柄向外,做好准备后立刻发出一个怪声,同时把手里的小刀扔了出去,表演起日本称之为撒手剑[8]的绝活来。
小刀在空中划出一条白亮的水平线,当啷一声刺到了女孩的脑袋……再一看,其实不然,那刀微微偏离了女孩的身体,直直地扎在了门板上。吃惊的观众们才抚着胸松了一口气,而又有两三把小刀接连不断地从刘师傅手里飞了出去,如流矢般在空中划着一条条白线,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嗵嗵嗵嗵嗵!飞刀沿着女孩的头、腋下、两臂、躯干以及腿部,自上而下依次刺进了木板,全都只留出毫厘之隙,擦着女孩的肉体扎在门板上,在场的观众都发出佩服的感叹声,甚至忘了鼓掌叫好。
刘师傅每甩出一刀就“呀!呀!”地叫着,长长的手臂如罗盘般挥动着,满身的黑毛不停地飞舞,短小的身体跳上跳下,那样子就像一颗还没剥下带刺外壳的栗子在弹跳着。
如同笨拙的木匠在钉钉子似的,眨眼之间,一把把光刀便把少女的身体包围了起来。
台下的观众们全看呆了,台上的女孩轻轻地离开了门板,门板上赫然呈现出一个少女张开双臂站立的轮廓——以小刀为线条勾勒而成的。
虽说这个表演是为了卖艺赚钱,但那出神入化的技艺确实值得赞叹。
少女和刘师傅拉着手向台下致谢时,一直屏息凝神的观众才突然回过神似的,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弥生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露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匆匆忙忙地推开人群走出小屋。
神殿后面有一条小径延伸到森林深处。
刀技表演过后不久——那条小径旁边有一块被杉树笼罩着的草丛,白天里也很昏暗,两个凑得很近的人影正蹲在杉树下窃窃私语。
“劳烦你走到这种地方来谈话,还请见谅。但是你的撒手剑实在是太精湛了,我想求的也不是别的,就是你这套绝技——”
说这话的是个装出来的男声,不过仍能确定是弥生的另一重身份——小野塚伊织的声音。
另一个人回答说:
“唉,您一眼就能把我那张唐人的假皮给剥下来,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好眼力,我也甘拜下风了……嘿嘿嘿,您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可不想听个一知半解,别看我这模样,我好歹也是甲州[9]无宿[10]的花椒豆太郎——花椒虽小麻口辣呀。哪,您要是把详情告诉我,说不准我一感兴趣反而会帮上大忙呢。”
这个男人虽然是压低声音嘟哝着说出来的,但能听得出是口齿清楚的江户腔。他就是方才在耍刀术小屋里以精妙的刀技让观众倾倒的唐人刘师傅。
那如此看来,刘师傅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日本人,而且还自称为甲州无宿的花椒豆太郎。
这豆太郎是个罗锅矮子,此事不假,不过脱去那身逼真的黑毛外衣,并把脸上的妆容洗掉之后,他也只是个体形比较怪异的男人罢了,并非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虽然他的真实面目不算骇人,但如此短小的身材和怪异的相貌却练就了一门高超的技艺,这还是十分可怕的;此外,他一旦拿起小刀就变成了世间罕有的名手,这一点也着实让人佩服,他确是名副其实的“花椒虽小麻口辣”。
出身甲府[11]的豆太郎有着令人恐惧的残缺身形,天生就是个扔撒手剑的好手。他被江湖艺人买下来,并称为唐人刘师傅,正周游各国进行表演。今天在这个长者丸搭了间杂耍小屋,指望着能靠祭典多赚些钱,而一个观看表演的年轻武士来到出口处说要和他谈事情,把他叫到了杉树下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