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弥生打了什么主意,要和这个怪模怪样的艺人私谈,总之她看到结束表演擦着汗走出来的豆太郎,便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估计是正中她的下怀了。
现在蹲在弥生眼前的这个豆太郎脱掉了毛茸茸的伪装,与戏台上的刘师傅简直判若两人,而弥生一开始就看穿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无赖汉。
三尺多高的个儿,如同捆着一个信匣子似的身躯,相对于那小小的手脚,一张大脸看起来极其恶毒。
然而,要是给这个豆太郎一把小刀,那空中的飞鸟便即刻落地,灵活穿行于石缝中的游鱼片刻间也会翻起白肚浮上水面来!
豆太郎很通晓事理一般,抱着短小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听弥生讲话。
弥生一会儿像在恳求帮助,一会儿又像谆谆劝说,不断地揭开了某件事情的内幕。
假洋人兼假妖怪豆太郎,与女扮男装化为小野塚伊织的弥生之间展开了什么样的话题?两人又是如何交谈的呢?
且慢,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关键的谜团——弥生突然改名为小野塚伊织,并装扮成年轻武士出现在子恋森林里,直到今天为止她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其间隐藏了一段怎样的过程呢?
现在姑且回顾一下前情,看看那夜之后弥生的情况吧。
那一夜——她被梳卷髻阿藤带到瓦町的荣三郎家中,与阿艳两个人一整夜泪如雨下地互诉了衷肠。屋外的雨好似两个女子流下的眼泪,悄无声息地给黎明晕上了一层朦胧的烟雾,而这黎明已经成为了永远的回忆。
成为了回忆?
是的。自那一天起,作为女子的弥生从哀恋的苦痛中顿然醒悟,从世上消失了。不过她并没有死,取而代之的是美貌绝伦的男子小野塚伊织的重生。
那重生时的痛楚呢?
回忆仍在继续——****能使强者变弱,也能使弱者变强。
那个小雨之夜以后,软弱的阿艳突然有了一颗坚强的心,开始用尽手段讨荣三郎的嫌恶。同样,坚强的弥生突然变回懦弱的少女,在悲恋苦情的鞭打下再也爬不起身了。她离开瓦町的荒地,抛开伞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雨中,任雨水将自己淋得湿透。
下了一夜的雨,神田川的水量大增,河水“隆隆隆”地冲刷着岸边的石墙,水花四溅,水面一片黑暗。
弥生走到浅草桥中间时停了下来,无意间凭栏望着桥下的流水。
天空中的阴暗尚未完全散去。大江户城还没从沉睡中醒来,清晨的冰雨寒冷刺骨,令人不由得有些伤感。
鬼使神差……可以这么说吧,死亡之影往往就在这种时候落到悲叹的人心上。
一个隐形的死神张开黑色双翼,向站在桥上的弥生靠近了。他在弥生耳边低声诉说着诱惑的话语。雨滴的淅沥及河里的水声,在弥生听来就是赞颂死亡之美妙的歌声。
死神又向弥生指了指她眼前的水底。在旋涡翻滚的浊流中,弥生看到了百花缭乱的常春乐土。
寻死之心轻如鸿毛,同时也紧迫得瞬间就牢牢抓住了人的决心。
弥生毅然仰起了头,雨水拍打着她的脸颊。然而,她已经不再哭泣。亡父及荣三郎的名字从她微微张开的嘴里如叹息般飘了出来……她脱了鞋,向四周看了一眼,双手合十……
“父亲,弥生也要去陪您了!”
说完这句话,被死神抱在黑暗之翼中的弥生,眼看着就要越过栏杆跳下去……人生中每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必然性。世间万事的发生必有其因,正是这个因由促使了事情的发生——此时的情况恰是如此吧。
就在弥生将要跳下去的时候,五顶竹轿一顶接着一顶,如暴风般齐整地从桥上疾驰而过。十个身强力壮、将近六尺高的轿夫稳健地降低重心,迈着迅疾的步子,像跳舞似的挥着撑杖[12],转眼间便跑过了浅草桥。
但是再往桥上一看,弥生的身影却不见了!
难道她已飞身跃下神田川,葬身河底了吗?
非也。
看到弥生有危险,其中一个六尺轿夫边跑边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强行把她塞进一顶轿子里去了。
弥生已经失去知觉,不过轿夫的动作确实是神速得间不容发。
如此推测是有证据的。
那天早晨,从本所铃川宅邸的杀场上撤回来的五顶轿子,在轿夫尖锐的吆喝声中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在开始打开大门的一排排商家前跑了一刻多钟后,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一个跟着一个从轿子里出来了,其中那个领头的银发红脸膛的老武士,正把昏迷不醒的弥生轻轻地抱在怀里。
但话又说回来,经过那一夜细雨中的刀剑混战后,在黎明时如风魔般匆匆离去的这五个武士,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他们如今安身于何处?
——在某个向阳的竹林中,可以近距离地望见青山长者丸的这片子恋森林。
争夺乾坤二刀的这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现在又成了弥生的救命恩人。也不知他们和弥生之间有过怎样的交谈,总之,弥生在被救下的那一天,便将过去的一切连同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并剪断了,打扮成一个俊俏秀美的翩翩男子,名字也改为小野塚伊织。在住着五个武士及十个粗汉子的特殊家庭里受到尊敬,她与他们生活在了一起。
分隔两地的云龙二刀,或许也在暗中牵引着那操控未知命运的丝线吧。
不久后,弥生脱放在浅草桥上的鞋子被人发现了,养父土屋多门以为弥生一定是投河自尽了,便也抹着老泪死了心,给土屋家的佛坛新增了一块灵牌,在上面写下了弥生的俗名和出家的月日……
没错,弥生是死了,不过,新的小野塚伊织仍然不为人知地活着。
子恋森林里,活在弥生体内的伊织现在说完了某事,朝自己对面的矮子看了一眼,而那个花椒豆太郎却若无其事地淫笑着,用猥亵的眼神盯着弥生隆起的雪白胸脯。弥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
感受到豆太郎那灼热的视线后,弥生不知不觉有些惊慌,她轻轻走进草丛里,忙乱地把衣襟合拢起来。豆太郎的视线从她雪白的手腕一直滑到袖口里面。他也站了起来,头快碰到弥生的腰带时又说道:
“嘿嘿嘿嘿,您这是怎么了?我又没说要吃了您,为何突然摆出一副不快的表情,我有那么可怕吗?”
“嗯,没什么,啊,只是有些心急了。”弥生装着男人的样子,尽量沉着冷静地应对着。
“那你意下如何?刚才我都告诉你了,想请你办的事比较危险,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们一起行动,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这个嘛……”
甲州无宿花椒豆太郎装模作样地歪着脑袋,心里说不定正在盘算着一大堆事情,但那奇怪的眼神依然没离开弥生苗条的身体,一直在她的躯干和腰部间游走。弥生越发警惕了,又说:
“鄙人也知道这也许是个不情之请,可鄙人就是看中你的侠义才来恳求你的——请你用绝技撒手剑尽可能地给予我们帮助……”
“嗯,既然以刀剑为老本行的武士都如此恳切郑重地拜托我,那也是我豆太郎的福气——嗯,还得多谢您了。”
“哪里哪里,不必多礼……若能得到你的同意,应该是我们向你道谢才是。不知你能否赏脸当即给我个肯定答复,那将是鄙人的莫大荣幸。”
“哎,虽然这话从我自己口里说出来不太好,不过父母作恶殃及子女……您也知道吧,不管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我这身体在每个人眼里都是如此残缺不全。但在您面前我也直说了,天道不绝人,人总会有其可取之处。我和您说,我从小就擅长扔东西,俗话说爱好生巧匠,嘿嘿嘿。这么说可能有夸大其词之嫌,不过自我习得这套撒手剑的本事起,天下各门派的祖师无论谁与我比试,我都决不会输,这一点人们都——”
“鄙人知道,正是因为清楚你的实力,才不惜如此屈膝求你的。”
“嗬,虽是这样……”
“我说,豆太郎兄,你的刀技那么了得,却披着兽皮伪称唐人刘师傅,白白站在众人面前讨好,这可真是怀才不用。你难道不曾为自己感到可惜吗?”
“哟!且慢!恕我插一句,那身伪装外衣不是兽皮,是用骨胶把黑马的尾巴贴上去的特制小道具。”
“马尾巴!哈哈哈哈,那岂不更糟……好了,这些事暂且不提吧,无论如何也请你为我们效力。恕我强求——你的刀技本事就是我的希求之物,如何?”
“伤脑筋啊,就算您突然来这么一招强攻,但不管怎样,这对我来说也实在是太仓促了,弄得我措手不及啊。”
“求你通融通融……”
“不行呀,因为我身上还有杂耍小屋这层枷锁,自己都没办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逃吧!”
弥生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坚决,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神殿的另一边,庙会的喧闹声仍不时地传过来,离那儿不远的这片草丛里则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落叶簌簌地飘到弥生和豆太郎的肩上。
“嘿嘿嘿嘿,这不用您说,我以前曾不止一次地逃出去,可是不管躲到哪里,我这副残缺的身体总是无处遁形啊,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捉回来……”
“好吧!若你愿意加入我们,那我们自然会把你隐藏好,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的。”
“不过,您刚才也说了,我要干的是杀人这行——”
“嘘!你小声点儿!嗯,作为代价,金银珠宝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哎哟,关于奖赏的事今后再说吧。我想要的其实也就只有一样东西。”
如此一来,两人便缔结了盟约。然而,跟着弥生偷偷走出森林的花椒豆太郎,在后面贪婪地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还不住地用舌头舔着嘴唇并暗暗点了点头。对此,弥生是浑然不觉。
招牌艺人已经出逃,唐人刘师傅的撒手剑小屋只剩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了,而毫不知晓的看门人仍然卖力地招呼着观众,那吆喝声还依稀可闻。
弥生和豆太郎沿着阴暗的小道穿到森林后边,眼前即现出一座由矮树篱笆圈起来的简朴草顶屋。一个老武士正站在门口,把手放在额上看着他们。
弥生伸出白皙的手指了指:“就是那一家。”
注释
[1]武藏国江户。
[2]也称女儿节、偶人节。为女孩子的节日,陈列偶人,上供白色甜米酒和桃花等。
[3]神乐为祭神时奉献给神的歌和舞。
[4]相扑裁判员。
[5]也称洋片。在长方形匣中放入若干画片依次转动,让观客用准备好的眼镜窥看的装置。
[6]江户时代公认的、拥有世袭演出权的江户三剧院。包括中村座、市村座、森田座。
[7]室町时代之后,男子将额头至头顶中央的头发剃掉。
[8]飞刀、飞镖。
[9]甲斐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山梨县。
[10]江户时代没有固定住所或正当职业的人。
[11]位于今山梨县甲府盆地中央。
[12]轿夫休息时支撑轿杠所用的棍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