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嘿嘿笑个什么劲儿啊,我在问你话呢,你要去哪儿啊?”
“这个嘛,俺其实是要去那个……松岛[4]——对,俺要去松岛游山玩水,去松岛啊去松岛,松岛……”
“要去松岛游山玩水然后迎接春天是吧,你还挺有雅兴的啊。”
“哪儿的话……”
“确实是雅兴。远离尘世到大自然的美景中静心宁神,这个想法不错。”
“承蒙您夸奖了。”
“好了,你不必谦虚。我也正在去松岛的路上呢,我们一起走吧。”
“哎?那这么说,师傅您也要去松岛?”
“对啊,那儿的景致可是美不胜收啊,一生中值得去一次。”
“切!没办法了,与吉也只好死了心,一路上好好侍奉您吧。”
“哎呀呀,原来你叫与吉啊。你刚刚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俺随便说说您别在意。俺和您一起去总行了吧?哎,俺当然要去了!松岛就松岛呗,管他是哪儿,既然如此……”
“啊,行了行了,与吉,你就闭上嘴走路吧。”
于是,与吉绷着一张脸,而泰轩则忍住笑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就这么别扭地并肩走了起来。一大早出门去佐久山的街上的农民看到这两人,还吃惊得赶忙让路。“师傅!您是什么时候从江户出来的?走得可真快啊。”“哈哈哈,听说你要前往松岛,我突然想起自己也要去,所以就来了。你走得才快呢,你爹娘难不成都是飞毛腿?”
“再快也比不上师傅您哪。”手鼓与吉设法迎合着泰轩。他边走边在心里暗暗想着:
不管怎么说,遇到这种对手还真是倒霉。现在要是冲动地从泰轩手里逃走,他反而会像扁虱一样咬上来不放,这样一来事情就更麻烦了,所以姑且先敷衍一下他,等走到奥州主干道后再往另一边走,到相马附近的福岛时随便找一条街溜掉就行。
而泰轩也是心怀叵测。他听说本所的铃川宅邸里派一个人出使中村请求援兵,但不知这个秘密使者是谁,还斗志昂扬地想与其较量一场。孰料追上后一看,居然是连大刀都拿不起来的乐人手鼓与吉,泰轩对此也有些失望。即使把他教训一通或打死他也没什么意思,他甚至不屑于与他较真。因而泰轩认为,倒不如一路跟着与吉让他到达相马中村,然后等他带着几十个剑士返回江户时,途中再好好活动一下几乎要僵硬了的筋骨,大展身手杀他个痛快,堆起一座死人山——泰轩这么打算着,所以表面上是极其气定神闲。
喂,与吉,去给我装壶酒来。喂,与吉,顺便帮我垫些钱。喂,与吉,我爬坡爬累了,你到后面推我走吧。——泰轩左一个与吉右一个与吉的,完全把与吉当成了仆从。与吉想着现在最好不要惹怒泰轩,便也唯命是从地任由他使唤。
两人不知不觉便走过了大田原——大田原飞蝉[5]守一万一千四百石的城下町;白河关——阿部播磨[6]守十万石的城下町;二本松[7]——丹羽左京太夫[8]大人十万七百石的城下町。
二本松距江户有六十六里。
之后的旅途中再经过四个宿驿即到达福岛。两人走进二本松的街道时,已经是从江户出发后的第八天傍晚了。
手鼓与吉正看着马路两侧的各色客栈,想挑一家住,不经意回过头来一瞧,原本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泰轩师傅不见了!
他暗自窃喜着,几乎要高兴得叫起来了,赶紧飞快地跑进了眼前一家挂着“柳屋”字样灯笼的客栈里。
“欢迎光临!您来得可真早啊。”
两三个侍女清脆地齐声招呼道。
二本松町。
柳屋是供各国旅人投宿的客栈。手鼓与吉刚洗完脚上到面街的二楼,便被领到一间昏暗的客房里。他一看是这样的客房,原本的好情绪一下子就被破坏了。
江户人向来说话尖酸刻薄,而且如今又在旅途中,加上贪小便宜的秉性使得与吉碰上什么事都要说几句坏话,否则就难以发泄心中的怒气。于是刚成功甩掉泰轩而心情大好的他神气十足地唠叨起来:
“啧!你们这儿只有这么穷酸的客房吗?真瞧不起人啊。”
他来来回回地盯着屋内,也不坐下来。那个带路的侍女也明白与吉的意思,便说:
“您若再多给些店钱,那边还有许多好客房随您挑。”
一听这话,与吉也不好挑刺了,只好说道:
“那是当然的了,不多付点儿钱哪儿有好屋子住啊——都说这世间金钱万能嘛,啊哈哈哈。”
与吉这家伙就是个话痨子,无时无刻不在唠叨,要是一天不说话便憋得慌,况且泰轩这个压着他的大包袱现在不在了,所以他越发兴奋地滔滔不绝起来。
侍女问他要先用膳还是先入浴,他便随口乱说想边泡澡边吃饭,把那侍女吓得跑到楼下去了。
之后,与吉换上了客栈里的宽袖棉袍。二楼的廊子实为虚有其表,稍一用力走几步便塌了下去,眼看着就快折断似的,他小心翼翼地靠在栏杆旁看着下面的马路。
这条沿着奥州大道建起来的小町虽有些凄凉,但这个时候恰好过往的旅人都在忙着找客栈,四下里都是揽客的吵嚷声,小町的傍晚倒也挺热闹。
脏兮兮的白墙;屋檐低矮的瓦房顶毗连着伸向远处;商铺前忘了收进去的退色门帘;透出亮光的油纸拉门;路上随处可见的马粪和碎石块;一间很大的铺子,门上大书着“和田屋”,似乎是这一带的老字号……在逐渐暗下去的暮色中,各种各样的景与物杂七杂八地映入眼帘里,仿佛一片枯萎的杂树林般,让人感觉阴森刺骨……
间宿[9]清冷,如投入插花[10],干枯凌乱。
与吉文绉绉地想起这么一句俳句,居然有些怅然起来,但又在心里大声称快:那个乞丐师傅怎么样了呢?想必现在正慌里慌张地找俺吧,真是活该!
此时,有个人打开朝着廊子的拉门走了进来。
“很抱歉,有位旅客要与您同宿。”客栈的掌柜向与吉解释道,他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越后[11]来的卖解毒药的旅人抱着行李挤了进来。
与吉对此有些不高兴,但侍女还是端来了晚膳伺候他。
“姑娘,你们这一带没有盛饭女[12]吗?”
“饭啊,我来给您盛吧。”
“切!我说的不是这种饭。对了,要艾糕吧,哈哈哈,这儿有艾糕吗?”
“我们这儿没有艾糕,不过有干年糕片,是这儿的名小吃。”
“笑死人了!我说的是艾糕,你怎么会说到干年糕片上去了?所以说日本各地的语言也有不通之处,真是可悲……那这样吧,姑娘,那个,我今天夜里偷偷钻到你那儿去吧,哎?好不好?”
“哎呀!我可不知道。”
“什么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在江户都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啊。”
“呵呵呵,您可真抬举我——您要是到哪儿都说几句这样的甜言蜜语,这儿的女人可不会放过您啊。”
“瞎说些什么呀!”
与吉东拉西扯地闲聊着用完了膳,吩咐侍女等自己洗澡回来后派个按摩师过来,便提着手巾趿着草拖鞋走到廊子上去了。他身后不知从哪间屋子里传出了不怎么悦耳的三味线的弹唱声——浅茅原上降阵雨,夕阳西下大雁啼,贱妾日日盼君书,愁苦忧伤最惘然……
听到这些,好管闲事的与公捂住了耳朵。
“吵死人啦!”
他大叫着跑下了昏暗的楼梯。楼下第一间便是澡堂,里面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男女混浴——那景象虽说不及歌川国贞[13]的画,但体形各异的裸体“菩萨”们在朦胧的蒸气中扭动着身子,也看得与吉心花怒放。
“哎呀呀!打扰大家了,我要进来了。”
他佯装潇洒地跳进浴池中时,突然听到一阵耳熟的谣曲声,转头一看,一颗披散着头发的人头正在狭小浴池的一角哼着歌儿。
与吉大惊失色,身体才湿了一点儿便想直接从女人们中间溜出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哈哈哈,我等你好久了!”
泰轩师傅雷鸣般大喊了一声,一下子从浴池中站了起来,与吉便滑稽地在澡堂的冲洗处蹲了下来,说道:
“哟!原来是师傅您啊!俺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呢,担心得不得了啊。不过,您没事就好,嘿嘿……”
“你这口气怎么像好久没见到我似的。”
“完全没有的事。俺刚才在这柳屋前的马路上一个不留神,您就突然消失得没影儿了不是?哎呀……”
“我猜你是高兴得不行,赶紧冲进这家客栈里来的吧,不过你想得倒美!没那么便宜你。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所以就先你一步进来了。”
“您这么做实在是太恶劣了,俺都快被您吓死了。”
“你不是吓死,是大失所望吧。别废话了,你先去池子里暖暖身子,再上来给我冲背。”
“是,知道了。”
与吉答了话,但刚进来时那种兴奋劲儿不知去了哪儿,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他泡在混浊的白色热水中把浴池环视了一圈,可是女人们雪白的皮肤也让他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澡堂内和入口处都燃着微亮的鱼油灯,男女老少接踵摩肩,就像一幅五百罗汉图。
大概因为这是最后一池洗澡水的缘故,来洗澡的女人很多。有半蹲半坐着梳拢燕尾发的妖艳女子;有贴在角落护墙板上的小女孩;有占着小桶将整套工具摆在一边的老太婆;还有乘隙爬出来舔着洗脸粉的婴孩,以及在一旁大骂的母亲……澡堂内乱糟糟的,一片人声鼎沸。
女人们的尖声吵吵闹闹地随着蒸气一起升腾起来,其中还有帮对方搓身的和擦着长腿的,满眼都是曲线美。与吉舒服地把下腭浸在热水里扬扬自得起来,而这时他耳边又响起了泰轩的声音:
“喂喂,与吉,趁你还没被煮熟前快上来给我搓背。”
又来了!与吉无奈地像个搓澡工一样,咯哧咯哧地搓起泰轩那宽厚的背来。
“你这么弄就好像在挠痒痒似的,痒死我了,用点儿力气搓!使劲儿!使劲儿!”
与吉满脸通红地憋足了劲儿,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泰轩还嫌不够,仍然连连催他再用力。这么一折腾,与吉累得站都站不稳了,他俨然就是个乞丐师傅的男仆,当着在座女客人的面殷勤地服侍着主人。
而且,好不容易给泰轩冲完了背,与吉又被不停地使唤着:“喂喂,与吉,去打点儿热水来。”“喂喂,与吉,给我揉揉脚。”“喂喂,与吉……”有几个与吉都忙不过来了。
泰轩先洗完回去之后,终于获得赦免的与吉也没歇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泰轩睡在楼下一间背街的客房里。
同屋那个卖解毒药的人似乎睡得很死,应该不会引起他的疑心。于是与吉突然打定了主意,身上刚洗过澡的香味还没散尽便开始准备旅行着装了。这个坏家伙跌倒了还要捞把土,顺手牵羊把同屋人的烟袋别在了自己腰上。手鼓小哥打算今夜突破二本松、八町目、若宫和根子町四个宿驿,明天清晨从福岛拐进相马大道。一切就绪后,他正要悄悄溜出客房,黄昏时吩咐过的那个按摩师却来了。
“夜安,请问是您叫了按摩师吗?这么晚才来,实在抱歉。”
听到这个声音,那个卖解毒药的人咕哝着动了起来。
慌了神的与吉立刻滑开边上的拉门溜到廊子上,但又感到茫然起来,脑子也不灵活了。按摩师还在后面说着什么,他连宿费也打算赖掉了,便顺着屋檐跳到了客栈后面,暂且松了一口气。
泰轩师傅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似乎睡得正酣。
这次一定要把他甩得无影无踪……
与吉不禁得意地笑着迈开了步子。他回头看了看,作为客栈标志物的一枚柳叶图案映在屋内漏出的光线中,夜晚的风拂在出浴后的脸颊上,很是宜人。
天地间寂静无声,与吉距福岛的城下町还有五里十七丁[14]。
饭野山的山峰旁,月亮低低地悬在夜空中,满天星斗似乎要落下来一般。
注释
[1]下野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栃木县。
[2]位于今栃木县中部。
[3]“左马寮(日本古时管理宫中及皇家牧场马匹的机构,分左马寮和右马寮)”的长官。
[4]松岛是位于今宫城县仙台湾中部的观光胜地。日本三景之一。
[5]飞蝉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岐阜县北部。
[6]播磨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兵库县西南部。
[7]位于今福岛县中部。
[8]日本律令制下,对五品官阶以上的称呼。
[9]江户时代在主要大道的驿站之间设置的有茶棚等休息设施及脚夫歇脚处的场所。
[10]往细长插花容器内随便投入的插花形式。
[11]越后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新潟县的大部分。
[12]江户时代在沿街旅店为旅客盛饭或干杂务的女人,也从事****。
[13]国贞,日本江户后期浮世绘画师。擅长演员肖像画和美人画。
[14]十七丁,日本度量衡的长度单位。1丁约合1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