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般的与吉和阎王爷蒲生泰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原野的唯一一条路上。
“掌柜的!马还给你,骑走吧!”
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和一阵松懈的铃声穿过苇帘传进了路边的小茶摊,一个貌似从江户来的打扮光鲜的年轻旅人刚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回过头看了看。
此人穿着一件条纹衣服,手上戴着手背套,腿上缠着绑腿,披着防雨斗篷,佩着一把刀,斗笠扔在手边的长凳上,那模样宛若一个有头有脸的债主发了横财后便弃国出走似的……仔细一看,此人正是驹形小哥手鼓与吉。
他本应在梳卷髻阿藤的隐居之处无所事事地空等着,但某天早晨他猛然想起丹下大人吩咐自己办的要事——这可不成,俺被骗在这种地方还优哉游哉的!该死!——而且阿藤大姐从上个月起便离家不归,又恰逢冬日里的大晴天,于是这个身手敏捷、步子飞快得无人能比的家伙便匆匆忙忙地系上草鞋的鞋带,踏上了前往奥州中村的旅途。
一路上只有自己的影子做伴,实在是一段称心如意的旅行。
管他的,丹下大人再怎么急也是他的事,与俺无关。俺要把得来的这些旅费好好在路上吃喝玩乐一番,而且回来的时候俺还得给那些武士们领路呢,可以理直气壮地进江户,这可真是一大美差。何况俺这趟中村之行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也不用担心荣三郎那些人会追过来……妙哉妙哉,就当做是江户浪儿的散心之旅吧,这路不急着走。
——出于这种想法,与吉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连步子都不愿多迈,住了几家旅店后,今天过午时分正好来到了野州[1]的小金井。
古河町即八万石俸禄的土井大炊头的领藩,距江户十六里。
与吉今晨离开古河之后,途经野木、间间田、小山,然后又走了二里路才到达小金井。
根据详细地图,从江户到中村共有七十八里,因此手鼓与吉的前面依然路途辽远,但他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情,完全不急着赶路。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他便扑通一下坐在凳子上,向摆茶摊的老头儿吹起江户的事情来。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白晃晃的街道。隆冬时节往北走,刚出发时还担心会遇上天寒地冻,可今天这儿的天气比江户还要暖上好几倍。
即便是大晴天,彻骨的冷风还是卷着沙土吹了进来,当地特色小吃的米团子吃起来也直硌舌头。几户建在树丛间的人家看起来十分古怪,远处的田地微微发黑,在路边嬉闹的孩子们说着听不惯的方言……
据说江户人是窝里横,一出门旅行便完全神气不起来了。
在这一点上与吉也不例外,他心里不知怎的开始没了底气,又拼命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着:
“旅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俺这个土生土长的江户人刚从将军脚下走出来一步,这吃的东西和女人的水准那是一落千丈啊,真是没法子。女人就你这样的,是洗澡水不干净还是怎么了呀?简直叫人目不忍视。这吃的又算怎么回事嘛!”
“呵,是吗?”
“啧!是什么是啊!就说这个米团子吧,这种破玩意儿叫人怎么吃啊?居然还是本地名小吃,简直笑死人了。喂,这种米团子在江户连猫都不吃!”
“咦?咱这儿的猫也都不怎么吃米团子的哇。”
“你说什么?瞧不起我是吧!好吧,我看你听都没听过吧,在江户啊,有金龙山浅草寺名点心黄豆面年糕,有传法院大朴树下的桔梗屋安兵卫,不过现在换地方了,搬到大繁昌去了。还有马道三丁目街口拐角处的锦带圆和廿轩茶铺呢。你给我好好记着吧!”
与吉卖力地擅自宣扬起浅草的年糕店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这时又传来了马夫的声音:
“掌柜的,马怎么样,算便宜点儿哇。”
与吉听了突然恼羞成怒地说道:
“什么?!马?浑蛋!马还能怎么样啊!”
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骂完后,手鼓与吉刚转过身来,涨红的脸立刻刷地变白了。
对面隔着两间铺子的茶棚里,有个奇怪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
有点儿眼熟的乞丐装束以及那个长颈酒壶……
泰轩顺当地把阿艳推给忠相照顾后,便立刻走进了庭院里,但忠相又叫住了他:
“喂!蒲生!你好像掉了点东西在这儿。”
他返回茶室内一看,刚才自己坐着的榻榻米上竟放着好几枚小金币!
忠相明白泰轩的窘境,即使泰轩没开口,他仍然故意扔下一些钱装成是泰轩自己掉的,好让他用作路上的盘缠。忠相这颗无微不至、体谅友人的心实在叫人感动……
两人什么也没说。
泰轩慢吞吞地走上来收起了金币,呵呵大笑着又离开了——没道谢也没行礼。这两个至交密友之间确实心心相通,他们的心间都有着如清风般的澄明与淡泊。
之后,阿艳仍跪拜在地时,泰轩便已经从大冈大人的官邸中出来了。他也没去找瓦町的荣三郎,当日便离开江户开始了北上之旅。
虽然忠相说敌方为了夺取乾云而派了个人去请援兵,现在正往北国一路赶去,但这个人会是谁呢?此人应该还没到达相马,所以只要跟上去看看他的样子一定就能认出来了。而且根据对方的情况还可随时改变策略,于是泰轩一看到前方有人影便快步追了上去。
驿路上的喧闹声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煞是有趣,各色旅人来来往往。
但居无定所的泰轩即使在江户城内似乎也常常到处旅行,因而他现在要离开都城江户出远门时也不用准备什么行装,除了身上穿着的一件旧布棉袄之外,便只有那个片刻不离手的长颈酒壶做伴了。
说起奥州小径来还真有些雅韵,但泰轩急着赶路,也没心思欣赏。
强于常人的健步行走如飞,快马加鞭中一日便行了十几里路。
奥州大道。
从江户走二里即千住,再走二里即草加,然后经过了越谷、粕壁、幸手,昨夜在栗桥留宿。
清晨离开栗桥来到中田,走过古河的城下町,沿着主街道一路猛走便来到了这个小金井。
泰轩经过町的时候也没停下,正想大步流星地穿过去,便走到了一个驿站旁边。
其中一个茶摊上频频传来“江户江户”的声音,好像是在宣传江户似的,所以泰轩无意间看了一眼,便发现一个似乎在哪儿见过的旅人正趾高气扬地说着话。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最先想起的是在正觉寺门前的长袖银杏树下,从诹访荣三郎怀里扒走了钱袋的那个男人。此人是本所铃川源十郎身边的一个人,名字他也知道——手鼓与吉!一下子便认出与吉的泰轩不动声色地走到对面一家茶棚的入口处,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既不躲起来也不偷窥,就坐在那儿毫不掩饰地瞪着与吉。
骂完马夫后转过身来的与吉发现泰轩就在自己附近,吓得面色惨白的同时,那股气焰一下子就灭了,像一株霜打的秧苗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刚才还在凶巴巴地骂人的与吉忽然就让了步似的小声咕哝着,茶摊的掌柜也吓了一跳,还问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呀?”
由于那老头儿问东问西的,与吉便也顺势答道:
“嗯?没……没什么。哎呀,肚子好痛,都是因为吃了这种米团子。”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个劲儿地挑这米团子的毛病!自己明明还吃了三盘……”
与吉皱起眉头哼哼着,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而马路对面的泰轩则泰然地坐在折凳上,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这边看。
与吉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凳子上像长了针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了。
他就像一只被蛇盯住而吓得不能动弹的青蛙般魂不附体。一路上有这么多人,这个刺儿头怎么偏偏就冷不防地出现在这儿呢?遇到他真是倒大霉了!——与吉一时间惊愕得手足无措,但又想到前面的路还很长,便决定到宇都宫[2]之前找个地方把泰轩甩掉,于是就对掌柜喊道:
“老爷子!哎,茶水钱放这儿了啊。”
他猛地站了起来,而对面茶棚里的泰轩好像一直在等着似的,也把屁股从凳子上抬了起来。
与吉的脖颈上阵阵发冷,几乎要僵住了。
独自走夜路时突遇猛犬相随——这恰恰就是与吉此时的心境。一股寒气直蹿上他的脊梁骨,上下半身仿佛就要脱节了似的。既不能马上跑走,也不能回头看,与吉就这么半死不活摇摇晃晃地被脚下的路牵着往前走去。
泰轩一只手上提着长颈酒壶,那张如同从胡子里生出来的脸上挂着微笑,立刻悠闲地跟了上去。
这两人形成了一个奇妙绝伦的组合。
在阳光灿灿的宇都宫街道上,两人前急后赶,无论快、慢、走、停都不即不离,不管到哪儿都一前一后地排成一列。这情景在旁人看来也许煞是有趣,但身在其中的与吉简直是大汗淋漓,这小哥已经急得晕头转向了。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泰轩若离得稍微远一些,驹形与吉兴许还能想出什么鬼点子甩掉他,可是他就跟踩着与吉的脚后跟似的紧随其后,弄得与吉连想想主意的空当都没有了。
再说了,他要是对与吉打几声招呼倒还好,这样与吉也有办法应对——“哟!哎呀呀,这不是乞丐老爷嘛,真是难得一见啊!敢问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诸如此类的话与吉也不是滑不出口,他心中也已经准备好这样几句问答了。然而泰轩一语不发地跟上来,与吉之前就很怕他,所以弄得这与吉无从下手,感觉自己就像个活死人。
活死人般的与吉和阎王爷蒲生泰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原野的唯一一条路上。
离开小金井后来到下石桥,再走二里半即是宇都宫,大道上旅人与马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天色渐暗,但与吉一点儿也不想和泰轩这个不请自来的“旅伴”一起投宿,于是就直接穿过街道走起了夜路,脚步还越来越快了。
不好!
泰轩果然也急忙追了上去。
他默不做声地从与吉身后紧逼过来,就像要罩上来的影子,寸步不离。
与吉已经彻底豁出去了。他觉得要是回头看,泰轩一定会冷不防飞来一记拳头。路上草鞋的带子松了的时候,他还蹲下来系过一次,而泰轩则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等他。在驹形出了名的手鼓与吉就如同背着个大大的包袱,实在是吃不消了。
两人就这么继续着这段无言的旅程。
半夜时他们走到白泽,接着是氏家和喜连川——喜连川左马头[3]大人管辖的城下町。
狂奔猛走了一整夜的与吉已经精疲力竭。在他头上,佐久山附近的天空中渐渐露出了拂晓的晨光。
与吉腿脚麻木,眼冒金星,就像一只被猎人驱逐的狼一样。他心里想着,要是泰轩叫他一声他就立即投降,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然后要么直接回江户,要么看情况跑到某个地方逃走算了……
泰轩却是满不在乎。
他时不时拿起长颈酒壶大喝一口,嘴里还哼着一段谣曲。
残月被遗忘了似的低低挂在天际,看来今天也会是个大晴天。淡紫色的晨雾中,附近人家里传来了鸡叫声,远处原野尽头的一片杉树林上,初升的太阳把云层映得红彤彤的。
更远处的连绵群山上覆盖着一片白皑皑的残雪。
近处忽然响起几声马嘶声,前面的草丛沙沙作响,与吉吓了一大跳,停住脚步,两三匹放养的马突然并排伸出鼻尖儿。
“蠢东西!居然敢吓俺!驭!走开走开!驭……”
一看是几匹马,与吉便蛮横地逞起了威风来,那样子煞是可笑,他身后的泰轩不禁大笑了起来:
“哈哈……”
与吉终于哭丧着脸转过身,向泰轩叫苦道:
“老爷!师傅!您行行好吧,哪儿有这么追着俺跑的呀……常言道‘出门靠旅伴,处世靠人情’,您说是吧?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样?”
与吉像个逮到了买主的摊贩一样,稍稍弯着腰搓着手。
“商量……商量什么?”
魁梧的泰轩伫立在与吉面前,轻蔑地俯视着他,清爽的阳光冉冉爬上了他褴褛的衣衫。
与吉摸摸脖子抓抓头,两只手眼花缭乱地甩个不停,嬉皮笑脸地说着:
“哎嘿嘿,俺说您哪,师傅、老爷,不,大人——好像也很拗口……不过您这么执拗地跟着俺,俺实在是走不下去了,您就饶了俺吧,咱们谈一谈,把事情定下来,小的也好重新考虑一下嘛,行不?”
“定下来……我跟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还不是你自己一直要走在我前面嘛,不好走路的人是我吧。你到底要去哪儿?”
“嘿嘿嘿,您真会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