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啊,都是些秃子和尚之辈嘛……那么,这样又如何呢?”
忠相说道,从棋盒底拿出缺少的黑棋放到黑棋团的正中间。
“这颗残棋,我把它的名字、藏身处和来历都调查过了。以水洗之则土流沙走,石之大小善恶皆可知……好了,泰轩,你要怎么做?”
越前守忠相借棋谈事,语气逼人。
正因为是奉行,也正因为是面对着泰轩这个私交挚友,忠相才能既公私分明而又公私兼顾,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两个人正一起横渡心中的智谋战术之桥——一场虚虚实实的围棋谈在两人之间展开了。
躲在泰轩身后的阿艳虽不明就里,但也还是屏息凝神地在一旁仔细看着。
去年年末,在浅草年货市场的人山人海中——
丹下左膳指使手鼓与吉给诹访荣三郎送去一封求和伪信,荣三郎不慎将信落在路上,恰好被忠相捡到,而忠相一眼就看穿那信上的字是用左手写的。
用左手写即是左撇子了。忠相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当时让江户城内充满血腥味的左撇子凶犯。
尤其是从那封信上的内容来看,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正在秘密地实行着!
以此信为线索,忠相命令管家去进行调查,自己也从多方着手搜集情报,终于将乾坤二刀之争的原委、经过甚至于与其相关的****纷争都彻底地调查清楚了。
但是,即使奥州流浪武士丹下左膳犯有杀人重罪,本所法恩寺桥前隶属小普请的五百石俸禄旗本铃川源十郎也有纵容百鬼昼行的违法之行,可要是现在就把他们绳之以法,那么就可能挫了正同他们争夺乾坤二刀的泰轩和荣三郎的满满士气,而且,泰轩他们说不定还会因与宝刀之争有瓜葛而被传上公堂。
此外,铃川源十郎背后有总管小普请的青山备前守做靠山,要将其收进法网里可不如抓一个小贼那么简单,若要逮捕他,必须提前与那个青山备前守打个招呼;而另一方面,奉主之意前来夺刀的丹下左膳则有奥州中村的相马大膳亮这个有权有势的外样众为其撑腰,即便是幕府大官江户町奉行越前守忠相也不能随便插手。
于是忠相便想设法让诹访荣三郎从左膳手里夺回乾云丸,之后再一举擒下这群恶徒败类,但虽说如此,有奉行这一身份在,他也不可能在泰轩他们的私事上过分给予帮助。这阵子为了此事,名奉行忠相也被公私两块板子夹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交心知己蒲生泰轩如一阵大风般翩然而至,身后还带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女子。忠相只瞥了那个女子一眼,即刻就认出她是田原町二丁目的房主喜左卫门曾经到官府里申请寻找的当矢阿艳——他以前看过阿艳的画像。
这个阿艳与带着坤龙的武士诹访荣三郎住在一起,但忠相即使知道她的下落,也决定先静观其变,因而故意没有通知喜左卫门。不过她现在为何同泰轩一起来了呢?——忠相对此感到有些疑惑。
大致如前所述,大冈忠相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通晓任何市井琐事,纵使俗世之大海中无时无刻都翻涌着起伏的波浪,他也能将其一一放在方寸之心里。
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忠相。
他如神明般明察秋毫,尝尽世态人情的酸甜苦辣,锐利的目光辨析一切善恶,再加上一双神奇莫测的千里眼,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融合这些可怕能力于一身的他简直就像个恶魔。
这时,蒲生泰轩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谜团——他与荣三郎一起杀进本所妖宅的那一夜里突然出现的、似乎了解夺刀一事之始末的那五顶轿子,以及如风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
他们的真面目至今仍不得而知,但一想到其中那个看似头领的老人时,泰轩便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忠相为何会察觉到所有事情了。一直盯着棋盘的泰轩抬起脸,咧开嘴朝忠相笑了笑。
但忠相并没有回应泰轩的微笑。
“喂,蒲生!”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棋盘说道:
“下一步棋,你要怎么走?”
“当然还是要拼到底了!直到把那两颗宿命之棋凑到一起为止。”
“果然是你的做事风格。”
忠相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拿起棋盘上的一颗黑棋,将它移到很远的一边,说:
“看,泰轩,其中一颗黑棋就这么跑去请援兵了。如何,如何啊,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应对好呢?”
“什么?请援兵?是谁去?要去哪儿……”泰轩顿时忘了下棋的事喊了起来,而忠相用手里的棋子噼噼啪啪地敲着棋盘说:
“泰轩!下棋,下棋!不过呢,嗯,这颗被派去求援的棋子所前往的方向是……”
“嗯,那个方向是……”
“既然如此——那当前就姑且往北边去吧。”
忠相断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泰轩。
一颗黑棋正赶去请援军,而且是往北边去的!
对于忠相的这番话,泰轩的神情严峻起来,直直地盯着棋盘。
忠相摁着那颗假定的黑棋,把它移开黑棋团,那颗棋子看上去就像孤零零地踏上了奔往棋盘一角的旅途。
这棋子不就是为左膳到奥州中村相马藩城下町去召集一伙剑客、如今正在旅途中风餐露宿的手鼓与吉吗?
“喂!怎么办?你要怎么办呢?”
忠相催促似的看着泰轩说道。
泰轩的视线锁在那颗离群的黑棋上,一动也不动。在他身后缩成一团的阿艳不知不觉也被隐藏在这场围棋之战中的真实策略吸引住了,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还竖着耳朵仔细听着。
而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次闲情逸致的围棋切磋。
天空中的云朵似乎把太阳遮住了,原本照在整扇拉门上的阳光一忽儿暗了下去,如溪涧流水般清冽的微寒填进了茶室里,阿艳颤抖着缩起了肩。
“泰轩,有句话叫‘笨人出主意……’什么的。快点儿,你打算怎么处理这颗棋子?”
越前守的声音里夹着一丝揶揄。
泰轩还是没有回答。他粗壮的膝盖微微摇晃着,那样子的确是在沉思默想。
忠相见状,突然抓起一把黑棋摆在那颗正赶去请援军的棋子的周围。
“你看好,它已经顺利召集了一群同党,马上就要回到原处了。你还没想出对策吗?”
“嗯!无妨,我就这么走。”
话音刚落,泰轩便拿起手边的一颗白棋,咔嗒一声放进了新组的黑棋团的正中间。
忠相思量着说道:
“哈哈,要前往援军所在地吗?”
“没错。这样一来就能在返程的途中杀个痛快,逮住几个机会就先干掉几个。”
泰轩说着,从刚刚放下去的那颗白棋的周围移走两三颗黑棋。
“我就这么办,在回来之前让它们恢复原状。”
“嗯!那好吧!”
忠相拍了下膝盖说:
“赶快追上去,把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援军破坏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援兵进入敌方的大本营。俗话说人多对人少,胜仗也可能变败仗。不过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你指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在归途中慢慢歼灭援兵的那个战术……”
“那就全靠这颗棋子的本事了。这颗棋子!这颗棋子!就是你说的这颗有点儿脏的棋子!”
泰轩豁然拍着胸膛笑了起来,忠相脸上也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这颗棋子还真靠得住啊。”
忠相瞅了泰轩一眼,但又说道:
“说起北边……也就只有一条路了,若现在即刻出发,要追上去应该不费事吧。”
“北上之旅即荒谷之行——最适合大开杀戒了。”
“不过,这颗关键的棋子虽不会麻痹大意,但还是要多加小心啊。”
“不必担心!”
泰轩斩钉截铁地说道,将那片被称为援兵的黑棋团全都收进自己手中,又立刻把两颗白棋捏了起来,扎进棋盘一角的另一片黑棋团中,同时把所有的棋子都扫出了棋盘。
棋盘上还剩一黑一白两颗棋子,紧挨着放在中央。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忠相将两手舒服地揣在怀里,说:
“我的任务还在后头……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了,所以在那之前你得助我一臂之力,把这两颗棋子凑齐。”
围棋的话题到此结束了,午后的宅内静悄悄的,屋外的光线有些发白,庭院对面传来忠相的爱犬小黑的叫声。
忠相足不出户便能对乾云周围那伙人的援兵情况了如指掌,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这真令人难以置信,但从忠相刚才的口气来看,本所妖宅中的某个人正在赶赴北国大藩中村请求援兵之事毋庸置疑。
泰轩决定即刻动身北上,他刚站起来,忠相便用眼神拦住了他。
“蒲生!你忘了东西……”
他把视线迅速移到了阿艳身上,泰轩开始装糊涂了。
“出远门最好一身轻——哈哈哈,这件行李暂时先寄放在你这儿吧!”
说罢,泰轩一下子便消失在面朝庭院的拉门之中了,只剩下一脸为难苦笑着的越前守忠相和惶恐地不住缩着身子的阿艳。
注释
[1]本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在京都东山山庄中营造的佛堂东求堂内的一个房间。
[2]道****茶室的东道主出入的门。
[3]本茶室里安放的壁橱式架子。
[4]在茶室草席上,东道主放置茶具、沏茶的地方。
[5]花月道主和四位客人为一组,传递背面画有花和月(或写有花、月字样)的牌子。传到“花”的人点淡茶,由传到“月”的人饮用。
[6]于主人的茶道礼仪规矩,客人们用带有香道具的十种香札进行评论记分。
[7]先由主人将炉的底火燃旺,接着从正客开始按顺序交替加炭。
[8]人和客人一起把花按顺序插在间隔成二格、三格的花架上。
[9]客三人、东道主、东道主辅佐进行。正客插花,次客续炭,3客炷香,主客均闻。东道主沏浓茶,辅佐沏淡茶,共同愉悦。
[10]皇偶人和皇后偶人,取形于日本天皇和皇后的一对古装偶人。偶人节时摆设在偶人台的最高位置上。
[11]位于今爱媛县南部,濒临宇和岛湾。
[12]江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静冈县西部。
[13]土佐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高知县。
[14]老中,江户幕府官职之一。辅佐将军、总理全部政务的最高官员。
[15]东照宫大人,东照宫大权现。日本朝廷敕封德川家康的谥号。
[16]沙汰,日语中为“命令、指示、消息”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