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好吧!你都求到了这份儿上,那我铃川源十郎也会奉陪到底!不过,你想后悔也无济于事了,等挨了我这一刀就晚了!”
“你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窝囊废!让我来看看你的血是红还是白吧。喂!快点攻过来啊!你要是不过来,我可要上了啊——哈哈哈!”
在左膳的哄笑声中,乾云丸闪着冷光刺了过来,在源十郎眼前三寸之地卷起了一股旋涡。
源十郎也已认命了,除了硬着头皮与左膳交锋也别无他法。他小声说了一句:
“你还嫩着呢。我也上了,丹下!……看招!”
一转眼,源十郎踢飞地上的尘土张开两脚,使出去水流相传的挑草笠拔刀法,手里的大刀斜着飞了出去,从下面扫开了乾云丸。左膳往后一退,顺势逐步往左边靠去。同时,源十郎往右走了一两步,抢先控制住了战机。
薄暮的阳光照在两把刀的刀身上,两圈白光不时地出现又迅速消失。萧索的庭院中充溢着凄怆的气氛。
一只小猫蹲在墙脚瞄了瞄对峙的两人,又无趣地跑去玩草穗子了。左膳瞥见了这一幕,刀疤扭动了一下——笑了笑。
“铃川。”这轻快的语调仿佛是在叫其他人似的,“我觉得只有在与别人刀剑相向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也许我天生就是这样的命吧!我看过你出谋划策的方式和拐骗女人的手法,这些我都知道,但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挥刀的样子。你想怎么攻就怎么攻吧!”
源十郎沉默不语。他将对准了眼睛的刀柄根部移到胸前,踏在后面的左脚尖不由得一用力,踩碎了一团土块。
双方都一动不动。左膳扬着下颌,握着刀的左手稍微松了松,斜着独眼像根棍子似的定定站着,“呸呸”地吐着唾沫——这是他平日的习惯,这么做能令全身的斗志都沸腾起来。
两个人都不会拔刀了——在场旁观的人都这么以为,阿藤和与吉怕受牵连,匆忙走开了,只剩下不好插手的土生仙之助在一边转来转去。
去水流是将新影和宝山两个流派合二为一的产物。据说流派名称是把“法”字拆开变成“去水”而得来的。流派创始人是浅田九郎兵卫门下的都筑安右卫门。
铃川源十郎将去水流发挥得淋漓尽致,先拔出刀要置人于死地的丹下左膳似乎也狂妄不起来了吧,但他把刀放了下来,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到此为止了。源公!你已经死了!”
左膳一下子收住笑,用眼角扫了扫愣在原地的源十郎。
“自己明知自己会输,那还有什么好打的呢……我刚刚用这只敏锐的独眼预测到了这场交锋的结果。我说出来,你试着想象一下——我抡起乾云丸刺向你的腹部,而你一转刀背,漂亮地挡了过去。嗯,挡是挡了过去,但我立刻退到一旁,朝着你的右肩劈了下去,就是这样……哈哈哈,到此已分出胜负了,源十郎,我看到了你的血像彩虹一样飞涌了出来。真的看到了!”
源十郎的表情就像要打一个喷嚏似的,煞是古怪。他无言以对。
“所以说你已经死了。被我砍死的。站在那儿的你只是个死人。啊哈哈哈哈,不战而败。这便是所有剑禅中共同的真髓吧。”
源十郎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苦笑。
“还不都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
他也把刀放了下来。在周围闲晃的土生仙之助见状,也进来插嘴。
“现在可不是自相残杀的时候。好了好了,请你们两位看在我仙之助的面子上都收刀吧。”
左膳抽着嘴巴笑了。
“现在才进来瞎搅和!你这家伙也真是不机灵!”
然后他把乾云丸收进刀鞘,快速走进了离庵。源十郎刚要离去,仙之助则紧紧搂住他把他拉到了屋子里。
很快,离庵里传出击掌的声音示意佐代过去,三个人决定马上摆一个酒筵庆祝两人重归于好,要一直喝到夜里……酒筵之时阿艳照例又会被带出来陪酒吧。
庭院的后门旁有一间小堆房,堆房后面堆积着柴火和树枝之类的东西。即使是白天,阳光也照不到小屋后面,那儿一年到头都笼罩着一股木头发潮的腐臭味。现在快到傍晚了,天色渐暗,略有寒意。米槠的树枝密密地遮住了天空,叶子如下雨般飘飘扬扬地落下来。树下有一对男女。那是梳卷髻阿藤和手鼓与吉正蹲在地上谈话。阿藤灼热的目光盯着与吉的嘴角,和服外衣的下摆踩在土里也不顾,一脸惊愕地往与吉身边靠了过去。
“那样看来,你说的话是真的了?”
由于阿藤的声音有些尖厉,与吉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接着说:
“大姐,您控制一下情绪我好继续说。哎呀,我也觉得还是别告诉您为好,但看着大姐这样我又于心不忍,所以一狠心就全说出来了。您想想,这种事对我来说既没好处又没意思,我骗您干什么呢。不过,这真的不是我凭空乱猜的,哎,其实是丹下大人自己招出来的,所以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吧。”
血气刷地一下冲上了阿藤的脸,她像发了烧似的微微颤抖着。
“你说招出来……丹下大人他都说了什么?”
“这个……您这么问我还真不好答。”与吉故作滑稽地挠着头,“其实也不是招出来吧,只是说了些梦话。嘿,我听到了那些梦话之后,私下去调查了一下……”
与吉说到一半,用一截木棒频频戳着地面,看到阿藤点了点头后又继续说下去。他所说的事情是这样的。
近来左膳的样子总有点儿异常,这一点对他心有所属的阿藤第一个便觉察出来了,不过与吉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在左膳身边殷勤伺候他,因而比阿藤看得更清楚。
叹气的左膳,沉思的左膳——这些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左膳。无意间仔细一听,左膳还时常说梦话。嘴里叫着一个名字——弥生。
弥生这个名字很明显是个女人的名字……
那之后与吉偷偷到处去查了查,终于打听到一些消息。乾云丸原本是由根津曙光之城教授剑道的师傅小野冢铁斋收藏的,他有个女儿叫做弥生,左膳杀了铁斋又夺走了乾云丸,弥生现在行踪不明。
“丹下大人就是被这个叫弥生的迷住了心窍,才会如此粗暴地折磨大姐您的。一想到这个,我就为大姐窝心得很哪!”
与吉幽幽地说着,无心地抬起头瞥了一眼阿藤,便不禁“咚”地一屁股摔坐到地上,叫了起来:
“啊!大姐!您、您的脸色怎么如此吓人!”如果说****之神是粉红色的,那么嫉妒之神便是全身涂满了代表诅咒的绿色吧!
那个绿面的女夜叉现在就在与吉的眼前现了身。
霭霭暮色悄然迫近。
小堆房的后面,手鼓与吉咽了一口唾沫,不安地仰头看着阿藤。她踉踉跄跄地失去了重心,将身体撑在了米槠苍老的树干上。
丹下左膳爱上了一个叫弥生的姑娘——阿藤一听到这些,全身的血液顿时凝住了,眼神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飘向了远方,嘴唇如同一张干巴巴的纸,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嫉妒之心也会生出暗鬼来。那嫉妒之心已化作一团肉眼看不见的火焰。苍白的黄昏中浮现出梳卷髻阿藤那凄艳的身影。
与吉无意识地低着脸,在心里对脚下的土地说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真没想到她整个面色都变了,切!要是没告诉她就好了……
而阿藤冰冷的声音如梦呓般在他头上响起了。
“应该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吧,那个叫弥生的小姐。”
“哎?”与吉抬起了脸,立即感到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似的浑身打战,“嗯,听说被称为曙城西施,想必一定是……”
与吉含混着没再说下去。
阿藤的脸如同戴了一张面具,僵硬的笑容扭曲着。与吉看了心里直发毛。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像我这种老太婆爬到他脚边都会被踢开!哈哈哈哈,我心里明白!不过,与公,你这个消息真是不错。多谢了,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给,你收下吧。”
阿藤雪白的手伸进黑襟里一摸,一块金币便掉在了与吉眼前,清脆地发出了“丁零零”一声。扔下蹲在原地发呆的与吉,阿藤在薄暮中喘着气,走进了庭院里的杂草丛中。被嫉妒吞噬了意识的阿藤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好像要奔赴阴间冥府似的。
她无声地笑了笑——自己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却被丹下左膳身上所拥有的某种东西吸引了过去。旁人一直笑问,那个独眼独臂的刀疤脸到底好在哪里,而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全身心地投入。然而左膳丝毫未对自己动过心,还为了一点小事怀恨在心,连着好几夜对自己毒打拷问。原来他是有了一个叫弥生的恋慕对象,才会把自己以及自己的真心当成累赘。
还有——源十郎大人是何等卑劣无情!自己会帮他把阿艳拐出来,都是因为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让左膳与自己重修旧好。可是他不但没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左膳,自己为了他而激怒左膳,受尽折磨与煎熬时,他竟然从头到尾都装聋作哑地置身事外,实为可恶之至!
对目中无人的丹下左膳心有所属的梳卷髻阿藤已经知晓了他的一切,而且既然事已至此,她也自然是目中无人了。
如果说少女的****充满了苦涩的泪水,那么阿藤的****便是一团愈燃愈旺的烈火。被水泼过,风干了之后,剩下的是一层烧得焦黑的丑陋的蛇皮。
复仇!堂堂江户大姐头梳卷髻阿藤被小丫头片子抢走了男人,怎能坐以待毙让人耻笑!——将身心都交给了魔鬼的阿藤似乎已心生一计,她的身影融入完全落下的夜幕之间,悄悄朝正房走去。
廊子边上的储物间里,两个大影子在拉门上缠缠绕绕地晃动着。
“听着,阿艳,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佐代握着阿艳的手,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大人都说了要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你也该高兴才是,尽快去讨大人的欢心吧。娘亲绝对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荣三郎少爷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娘亲会去求大人把丹下大人的刀拿来交给他,这样他应该也就对你死心了。”
阿艳蜷缩在灯笼的影子里,冲母亲叫道:
“啊!娘,您太无情了!事到如今怎能对女儿说出如此人面兽心的话……”
“你别急,别急,我也没要你立刻作出决定呀。乖,总之先擦些脂粉打扮打扮,酒筵还是要参加的。听话!笑一个,求求你给娘亲笑一笑……刚才大人就在催了,要我赶快把你带过去。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这么让娘亲操心呀。你让娘亲这个中间人怎么办才好啊——来了,马上就到!来,我给你梳梳头发。”
“女儿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阿艳拼命甩开母亲的手,此时拉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衣服摩擦地板的声音。
“夜安……”
“打扰了……佐代在这儿吗。”一个声音偷偷摸摸地在拉门对面说道,然后那个人从外面打开了拉门。佐代一看来人,便一下屏住了呼吸。
面色深绿、形同夜叉的梳卷髻阿藤幽灵似的站在门外微笑着,被左膳鞭打后留下的伤痕已变成了紫色的斑点。她飞快地进了屋,瘫坐下来,回头斜眼看了一下后面的廊子,说道:“佐代阿婆,见到我也不必这么吃惊吧。大人在叫你了。温酒喝完了,那些疯子刚才就一直嚷嚷个不停。你快去看看吧。”
“好的。不过老身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正想让阿艳……不,是阿艳小姐……去帮帮忙呢。而且大人也吩咐了把她带过去……来,阿艳小姐,乖乖随老身去离庵那边吧。快,要不大人怪罪下来可不好。”佐代催促道,趁机又想过来拉阿艳的手,但还没碰到阿艳便被阿藤死死按住了。阿藤可怕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剑,冷冷地刺向佐代:
“你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大人还有很多话要我转告阿艳小姐呢,叫你去你就快去!”
“可是,大人要我把她也带过去——”
“你这老婆子怎么如此纠缠不休。待会儿我把她带过去还不行吗。那些暴躁的家伙等得快不耐烦了,再晚一些他们又要向你扔酒壶了,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动作快点!去!快给我滚!”
在阿藤的恶言威逼下,佐代逃也似的在廊道上跑了起来。待脚步声远去后,阿藤突然弯起眼睛看着躲在屋子一角的阿艳。
现在大概已经过了五刻[9]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