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静得好像恶魔的谷底,夜晚的寒气随着黑暗一起钻进屋内,阿艳单薄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寒冷。阿藤直直地盯着她看。离庵那儿传来的敬酒声近在耳畔,代地河岸[10]边按摩的笛声随风悠悠飘来。阿藤跪着往前挪了挪,把手撑在身侧的榻榻米上,看着待在灯笼影子里的阿艳。
“阿艳小姐,你消瘦了一些,真可怜。唉!这倒也是,世间的风霜都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了——我也总对那个叫与公的说,被关在储物间里的那位小姐真是叫人心疼啊。”
对于这个将自己掳来的人所说的安慰话语,阿艳即使装作没听到,但本来就怯弱的她连日来受了这么多苦,便也情不自禁地悲愤起来,落下了一滴热泪,接着很快又泪流满面了。
阿藤挨到她身边说道:
“你大概很恨我吧?唉,这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也和你一样,上了这家大人的圈套,可以说我与你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也许我们俩之间有缘吧。想到这些,我要是再对你见死不救,就太对不起老天爷了。所以让我们今后互相帮忙吧。作为友谊的表示,我啊,呵呵,就向你表现一下义气吧。”
见阿艳轻轻低了下头,阿藤又撩起下摆让她看自己草鞋的鞋尖,说:
“你看看这个!看到了吧,江户是我出生的故乡,而我现在却在这儿到处流亡。我是江户的通缉犯,每次被官差发现了,都骗他们说是来扫墓的,昨天刚到,呵呵呵呵,我每天都穿着这双草鞋以便随时让他们看。哎,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你还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啊。”
阿艳的脸立刻红得像一只虾,整个人软了下来。
“男人心同这阵子的天气一样,都是千变万化不可靠啊。”
一听这话,阿艳呆呆地仰起了脸,眼尖的阿藤见状继续说道:
“那个叫什么弥生的小姐,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知道。听说是被三号巷的旗本土屋多门大人收养去了……”
只听到这么点儿消息还派不上用场,但阿藤装出一本正经的神色对阿艳说:
“嗯。你可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连我都要笑死了。现在可不是你哭的时候。男人这种东西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们女人可说不准。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看你这个人被人欺辱,我性格使然,便不由得有些气不过……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听说弥生小姐和你的心上人已经成家了!”
呀!这怎么会!阿艳的脑里嗡嗡作响,像要绽裂开来似的,而阿藤则在一旁拍拍她,说道:
“你自己去看看吧,想说什么尽管对他说。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找他!”
一箭双雕。让阿艳逃走便是对源十郎的复仇,而关于对左膳的报复,掌握了弥生下落的阿藤仍然暗暗在心中谋算着。她催了催哆哆嗦嗦的阿艳,自己站在庭院里等着。不一会儿,由女人的嫉妒化身而成的两个衣冠不整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躲过其他人的耳目,穿过后门离开了妖宅,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中。庭院里树木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在为她们唱一支离别之歌。
今夜,源十郎、仙之助和与吉聚到左膳离庵的寝屋里摆起酒筵,虽称不上杯盘狼藉酒池肉林,但有切成片的腌咸萝卜和咸鱼干做下酒菜,这一群妖物在这突如其来的夜宴里倒也喝得尽兴。那场景俨然一幅赤鬼青鬼的地域酒宴图。
“喂!源十、阿源、源字,不,是铃川源十郎大人!我敬你一杯!”
左膳将长刀乾云丸放在自己的膝旁,醉醺醺的独眼格外通红。
“铃川源十郎大人,干了这杯!不过说起来,唔,你的刀法真是深藏不露啊,那么大一把刀都能举起来对准我的眼睛,实力不俗嘛。你没上我的当,这一点值得佩服。神速拔刀法中到底还是去水流的招式绝啊。你破我乾云丸攻击的那招着实精彩。啊哈哈。”
源十郎的笑容深不可测,他回敬了左膳一杯,说:
“我的剑与你的剑不一样,你的刀是杀戮之剑,而我的是王道之剑。”
左膳晃了晃没有手的那只袖子,仰天大笑道:
“杀人剑即活人剑。杀了很多人的人也救活了很多人……哈哈哈哈。我喜欢你这样的家伙,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就把我当成一个无赖的弟弟吧,这辈子还劳烦你照顾了。”
左膳和源十郎都冰释前嫌了。左膳张开独臂的手肘,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土生仙之助拍手说道:
“好了,好了!这不过是一场兄弟间的小打小闹,哪儿有什么隔夜仇啊。”
“没错,土生兄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坐在末席的与吉看两人脸色不错,也插了一句。
“不过,今后还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助丹下大人顺利夺到坤龙宝刀,小的每天都在为此事求神拜佛……小的虽只是个下三流,但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
“嗯。”左膳那醒目的刀疤脸因为酒兴而泛着红光,他爽快地笑了起来。“好好,行了。话又说到理上了。不过,那种油头小生我一个人倒也还能收拾掉一两个,就是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留全发的胡楂邋遢的乞丐。那家伙连我左膳都感到有点儿棘手。”
这番话还得回溯到前些日子,试刀杀人的凶犯在大冈的宅前犯案的时候。左膳被那个面熟的乞丐打扮的流浪武士盘问了几句后,趁对方转过身去时便抡起乾云丸砍了过去,以为砍伤了他,但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躲过了身,而一瞬间又感到自己的手肘被对方的手指用力弹了一下,紧接着附近的黑暗中传来一声:
“蠢货!”
那个乞丐已消失在深夜的浓雾中了。
“那个时候连我都冒了几颗冷汗。”
左膳一说完,仙之助和与吉还不忘奉承几句。
“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
“对对!不过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人比丹下大人更强呢,大人您说是吧,那家伙估计是天狗吧。”
而源十郎则独自看着杯口,盼着里院那儿传来脚步声,心想,改变了心意的阿艳大概很快便会对自己笑脸相迎了。
烛光与酒光相交,照得屋内有些泛红,四个人的影子掺杂其间。杯盏交错,筷子飞舞,酒壶的壶底叩叩地响着——长夜之宴。说话声一停下来,深夜的沉寂便无声地刺入耳朵里。
左膳抱着刀躺了下来。
“阿藤怎么样了?”
“啊,刚才已经回家了。”
“这次下手似乎重了点儿,哈哈哈哈。”
左膳吐出的酒气像一道彩虹。此时,泥地屋的门边传来了佐代的声音。
“大人,请您出来一下……”
源十郎站了起来,左膳在他身后揶揄道:
“一定是阿艳在等你吧。你也别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了,把她带过来吧。”
源十郎不予理会,与佐代并排朝正房走去。
夜露似要凝成霜了,木屐的带子沾了湿气,显得有些沉。风中混着一丝雨水的清香。
“大人。”
“何事?”
“那个,关于阿艳小姐的事。”
“嗯。怎么了?她有屈从的意思了吗?”
“是的。老身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很久,还说大人要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是吗。辛苦你了。事后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您不必客气,老身不敢当——但是,大人,还有一事……”
“又怎么了?”
“那个……老身其实是阿艳的……”
佐代说着,打开了储物间的拉门,但源十郎只看了屋内一眼,便一把抓住了佐代的手。
“呀!你看!阿艳怎么不见了!啊!廊子边的门是开着的!你、你竟然让她跑了!”
关孙六所铸造的宝刀乾云丸。关于夜泣之刀,世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一旦长刀乾云丸与短刀坤龙丸分处两地,深夜丑时三刻一到,那迷失的祥云必定会思慕着地上的坤龙而抽抽搭搭地哭泣。现在是山川草木间的万物之灵都在沉睡的深更半夜。本所铃川宅邸的离庵里,左膳又听到了那哭泣的声音。妖刀乾云不知流着多少泪在向左膳哭诉。
此外,还有一个战战兢兢似乎在极力辩解着什么的老女人的声音,如小虫振翅的声音般,嗡嗡地在酣醉的左膳耳边响着。他睁开独眼,凝视着膝旁的乾云丸。紫铜的刀柄在自己手里闪着光,五彩祥云的雕刻,绪丝缠绕的刀鞘——阵太刀形的乾云丸护手隐没在黑暗中,安静地躺在破旧的榻榻米上,蜡烛的红光微微颤动着。
剑精的哭诉,左膳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血、血、血……去砍人吧、去砍人吧!”——如此云云。
左膳笑了笑,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何?因为之前左膳也常常在深夜听到类似刀在哭泣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定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抽泣声,而今夜那声音确实是一个老婆子的涕泣。那哀愁的声音像是从地底发出的呻吟般,断断续续地传进左膳的耳朵里,他惊醒了过来,偷偷看了看四周,拿起了乾云丸。
源十郎与佐代一起出去之后还没回来。大吃大喝之后,仙之助和与吉不知何时已酩酊大醉,在狭窄脏乱的屋内睡着了。
深深的夜色越发浓暗。又听到那鬼哭般的声音了……是来自乾云丸的刀身吗?
左膳用左手将乾云丸拔出一两寸看了看。同时,他像被人拎起来似的站了起来,手里提着那把长刀,蹑手蹑脚地下到庵庙的泥地屋里。
周围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一个人看到。然而左膳还是迅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麻利地用那只独臂把脸缠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走出离庵,夜风在黑暗中穿行,吹得他被酒灼热的身体一阵清爽。左膳化成了一条细长的黑影,横握着乾云丸,沿着庭院里的草木蹿出了宅邸。
他要去哪儿?
到江户的大街小巷砍路人。
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砍人。
不过,左膳也一心惦念着坤龙丸,认为在刀的指引下,云龙相唤,自己迟早都会遇到诹访荣三郎。但他现在完全是为了砍人而去砍人,为了杀人而去杀人。
两把夜泣之刀放在一起时一切太平,可一旦分开了,奇刃乾云便抑制不住对人血的无止尽渴求。左膳已被这刀的欲望之心迷住了心窍,与其说是他支配着刀,倒不如说是刀在支配他;与其说是他要杀人,不如说是刀要杀人。左膳就这样每天夜里在黑暗中茫然地走着,一瞥见乾云的刀刃便会忍不住想砍人。最近,他只有在夜里沾上一些温热的鲜血,才能在白天仅有的一点儿睡眠中恢复元气。
然而,听到刀的哭泣只是左膳那颗邪恶之心的幻觉,他之前听到的年轻女子的哭声其实是阿艳的声音,而今夜听到的老婆子的哭声则是佐代的声音。由于阿艳逃走了,便换成佐代被关了起来。
左膳出了宅邸之后,源十郎在储物间里质问佐代。
“我从前几天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了,果不其然!佐代!一定是你让阿艳逃走的。你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嗯?估计应该是与她关系很亲的亲属吧,快给我从实招来!”
源十郎心爱的笼中鸟飞走了,暴怒的他不愧为“与力铃源”,蹲在哭倒在地的佐代前面连珠炮似的责问着。
“是姑姑婶婶,还是熟人?到底是她什么人?”
佐代似乎已没了辩解的气力,只是固执地缄口不语。源十郎便说道:
“看你这把老骨头能熬多久,我早晚会让你自动告诉我的。阿艳回到我手里之前,你半步也不准踏出这间屋子!”
源十郎抛下这句话,似乎也吸取了一些教训,出来后把门窗锁好了才离去。这间小屋直到今天还幽闭着女儿,现在却换成了年迈的母亲。
注释
[1]江户时代将一栋房子分隔租借给数户人家合住的住宅,武士宅邸中一般供下级武士和仆役长住。
[2]把柳质或竹质细杆的一端劈成数瓣的牙签。
[3]将碾碎的大麦与米一起煮成的饭。
[4]位于今东京都足立区南部。
[5]日本为庆祝幼儿的成长,男孩于三岁、五岁,女孩于三岁、七岁的11月15日参拜氏神的仪式。
[6]正式名称为神田神社,旧府社,位于今东京都千代田区外神田。
[7]日本民间传说,一神仙欲用人身做供品,便在所希望的少女家房顶上插上白羽箭。
[8]日本杂节之一,从立春算起的第210天。相当于9月1日前后。
[9]相当于今20时左右。
[10]今东京都台东区柳桥河岸一带的通称,面向隅田川,自古为有名的花街柳巷地段,也有不少料理店及艺妓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