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狭窄屋子。源十郎的父亲宇右卫门当初建这间离庵时,大概是为了在里边安度晚年并学学茶道。而今物换星移,这屋子一片荒凉,屋檐低斜,周围疯长的杂草几乎要将其湮没。现在甚至还变成了独眼独臂的狂魔丹下左膳暴跳如雷地鞭打、折磨女人的炼狱。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空灰蒙蒙的。这一带在本所也是远离其他人家。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时,淡淡的光线便如一只彩色的箭,斜斜地擦过叉腿站着的左膳的裤脚,以及蜷在他脚边的阿藤。但天空很快又阴暗下来。此刻刚过清晨,离晌午尚早,四周鸦雀无声,宅前的法恩寺桥上似乎也没有行人走过。
寝具及其他衣物都被踢到了角落里,屋内冷冰冰的。正中间仅腾出一小块空处,梳卷髻阿藤趴在地上,像是被扔在那儿的一件杂物,而她早已忘了羞耻。还有四五个男人围在她周围。其中有土生仙之助和手鼓与吉等人,但个个都眼睛充血,屏息凝神地看着左膳与阿藤,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本就骨瘦如柴的丹下左膳由于这段时间总在夜间出行,夜露晨霜打得他越发枯槁,那嶙峋的身躯干瘪得格外厉害。他的独眼霍地一睁,眼底现出残忍的微笑,又吼了起来。
“喂!你倒是说话啊!畜生!这样看你还说不说!哼,看你还嘴硬……”
阿藤还来不及叫唤,乾云的鞘尖已经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背上。她痛苦地咬紧牙,死死揪住榻榻米,就这样好似睡着了一样没了动静。
平日里那引以为豪的梳卷发髻,在如清水般澄明的微光里黏糊糊地披散开来,滑落的和服里露出的后颈、膝盖以及圆润雪白的肌肤上,一朵朵怪异的“花”零散地开着,那情景除了触目惊心之外,用另一种眼光看来,也不失香艳诱人。土生仙之助将两手插进腰带中,舔着嘴唇,痴痴地看着阿藤的惨态,而一旁的手鼓与吉则移开了视线……围观者也没法劝解,只是吓得都坐立不安了。
这样的拷打每天都会进行。而今天,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为何要如此对待阿藤呢?
原因仅有一个——在首尾之松下混战的那一夜,左膳将要砍伤荣三郎的刹那,梳卷髻阿藤装成阿艳的样子钻进了一艘小船,荣三郎与那个乞丐也紧随其后迅速上了船并逃离岸边。眼看着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由于阿藤的作梗而与坤龙丸失之交臂,这全是阿藤碍的事,要是没有她进来添乱,左膳他们便能顺利地杀掉荣三郎,夺得坤龙丸了!那么,到底是谁指使阿藤擅自行动,让她做阿艳的替身跑到船上去的呢?那个幕后主使一定是一开始便想挑拨离间,打乱他们的阵脚,破坏这一场夺刀计划。这个女人不忠心,留她何用?折磨死她算了!
于是左膳便开始将阿藤幽闭在自己的屋内,日日拳打脚踢再加以厉声苛责。而阿藤帮源十郎掳走阿艳并偏袒他,不过是想为自己图些好处,左膳对此了如指掌,因此只要阿藤招出是源十郎要她这么干的,有了这个证据,左膳便可以与源十郎交涉了。可谁知这个阿藤倔犟不屈,受尽煎熬仍然守口如瓶。
而阿藤则一直相信既然自己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源十郎一定马上就会来向左膳说明情况,并且将这一切打理好,将自己救出去。可源十郎最近心里装着的都是阿艳的事,根本顾不上助左膳夺刀的誓言以及对阿藤许下的承诺,对于阿藤所受的痛苦也是装作没看到似的,不闻不问将她抛在了一边。
江户的大姐头毫不示弱。她抬起头看着左膳,带着嘴角的一丝血迹莞尔一笑,周围的人便又都转过了脸。
此时,对着庭院的房门前出现了两个人影。
照旧穿着那件女子亵衣的丹下左膳提着乾云丸毫不客气地说道:
“哟,这不是源十和佐代吗,你们到这儿来干吗?这儿可没你们的事!”
说着便要赶他们走,源十郎则笑了笑,将佐代往前一推,说:
“我把这位‘老生’带来了。来,给他好好赔个礼。”
被源十郎小声催了催,胆战心惊的佐代尽量将视线避开左膳那张可怕的脸,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赔罪的话。而左膳一声喝道:“烦死人了!这儿没你这个死老婆子出场的份儿!”然后又讽刺地朝佐代身后的源十郎挑衅地说道:
“铃源!你不是一天到晚都缠着储物间里那个女人吗,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样,那个女人叫阿艳吧,你们进行得还顺利吗?”
左膳嘲笑着,徐徐走进了屋内。源十郎跟着看进去,装出与阿艳进展得很不错的样子,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淫笑。
“我的女人在这儿呢!”
左膳冷不防踹了阿藤一脚。
“喂!阿藤!是谁唆使你去阻挠我们夺刀的?把那个人的名字招出来!”
他边叫边用左手扯着阿藤的头发,拖着她在地上走。而阿藤似乎已经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扔给了丹下左膳,她脸色惨白,忍受着身体的剧痛,任由左膳摆弄。也许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和服被甩得七零八落也不理会,她只是突然无力地搂住左膳的脚。由于连日来惨遭毒打和拉扯,那一头长发已干枯凌乱,在整间屋子里烧起了一团人眼看不见的炼狱业火。这场景叫人惨不忍睹,佐代早已逃开了。只想来看看情况的源十郎也被这超乎想象的残暴吓破了胆,对阿藤也快看不下去了,便准备赶紧离开。
而此时,凶神恶煞的左膳勃然大怒,扭着阿藤的手在她身上不顾一切地乱踩乱踢,那脸色着实骇人。源十郎吃了一惊,连连倒退,接着一个幽怨的声音凄恻地飘了过来。
“是大人吗?”
左膳脚下的阿藤透过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向源十郎投来憎恨的目光。
“嗬!大人您听了可别惊讶!说会把我的心意转告给他,为此要我伺机装成阿艳的样子躲到船上,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我——这话说得可真动听啊!您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这下源十郎着慌了。
“喂,阿藤,你昏了头吧,说什么胡话……”
“你住口!源十!”
左膳号叫了起来,同时抓住阿藤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但这难忍的疼痛使得阿藤求饶似的哀叫了出来。
“求您不要这么提着我的头!我对您是死心塌地了,您把我怎么样我都毫无怨言,要杀就杀吧。不用我说您也一定会活活杀了我吧!不过您要是还有一丝仁慈之心,丹下大人啊,求您行行好一刀把我砍了吧,不要再让我这么痛不欲生了!我怎么说也是堂堂的梳卷髻阿藤!只要您亲自下手,我随时都伸着脖子恭候!不过在死之前,也让我宣泄一下不满吧。”
左膳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横框处,把自己的鼻子紧紧贴在源十郎的鼻尖上,笑嘻嘻地说:
“欢迎光临。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呵呵,瞧你这表情!托你的福,阿藤都遍体鳞伤了。”
阿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冲着源十郎狂叫,左膳一行人都惊得张口结舌。
“你这个旗本大人要是也算武士,那天下的武士就全死光了!你敢做怎么不敢当!当初在三社前求我的时候那是一口一个热络,而我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你倒是装聋作哑了!这种草包也配当武士吗!江户有你这种人都是耻辱!简直臭不可闻……”
“大姐、大姐,说话别这么冲,有事好商量。啊,怎么说现在还是在大人的宅里,千万别胡来……”
与吉慌了神,赶紧在阿藤耳边劝说,但左膳一把推开了他。
“与公,你退下!”
“你就乖乖待着吧!”怒不可遏的阿藤转过通红的脸,“抱歉啊与公,你们一个也不要插手……哎呀,反正我都这副模样了,破罐子破摔,让我把想说的都说了吧——哪,那边那位大人,我就是因为受你之托,帮你把阿艳小姐拐了来,才惹怒了丹下大人,落得如此地步。不过我倒也高兴!要是他把我当外人,也不至于这么狠心地惩罚我了。”
众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左膳的脸上抽搐般地一笑,一言不发地让阿藤退到一旁,独眼里凶恶的目光直直射向源十郎的脸,左手已经按向了嗜血的乾云丸的刀柄。
“喂,铃川……”
左膳平静而混浊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不知何时会爆发出来的危险气息。
“我说啊,阿源,我与你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所以我为了拿到坤龙丸有多拼命,只有你最清楚,不是吗,可是你——”
说着,左膳下到了泥地上,眼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他越发扯开嗓子吼起来,被自己激动的情绪冲昏了,现出了剑魔丹下左膳恶鬼般的本来面目。
“你早已向我立下誓约,要助我一臂之力夺取坤龙丸,这么快就忘了吗!居然会沉迷于一个小丫头的美色而出卖朋友?呀,源十郎,没想到你这家伙如此卑鄙无耻!”
随着左膳的怒吼,左手里的乾云丸的护手“咔嗒咔嗒”地振动着,似乎要向人咬过去。
风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四周填满了死寂。土生仙之助、阿藤、与吉以及其他两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并排站在边上观望着,一会儿看看跨在房门门槛上的源十郎,一会儿又看看在他正对面相隔一间屋子距离处的左膳。
源十郎两手揣在怀里,站到门槛上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丹下!”他低声说道,“看你这么容易动怒,还真是幼稚,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策划掳走阿艳并不是想要阻碍你夺坤龙丸……”
“废话少说!闭嘴!让我砍了你吧!”
左膳突然眯起了独眼,迷糊了起来。那把怪刀刀柄的触感一忽儿蹿到了他的心里,丹下左膳把是非曲直抛到了脑后,现在一心只想嗅到鲜血的腥香。他右脸颊上的刀疤扭曲着,苍白的嘴唇如蛇鳞似的打着哆嗦。
与坤龙丸分处两地的夜泣之刀乾云丸的妄念化为火焰,熊熊燃上了他的裤脚。让这利刃去砍活生生的血肉吧!这种沉迷就像喝下了毒酒,在白昼里变成了一种幻觉,渐渐麻痹了左膳的五官。
“来,让我砍了吧!喂,源公,好不好!就让我砍了你吧!啊哈哈哈哈。”
左膳似要倒下来一样踉跄地向前走了两三步,愕然的源十郎急忙躲开了。
“你这家伙怎么还不明白——那一晚我的确是带着阿艳先走了一步,没和你们一起行动,全都是我的错。这一点我向你赔罪,好吧,我郑重道歉,请你原谅我……不过啊,丹下,阿藤跑到船上,让敌人误以为她是阿艳而当即乘船逃走这件事,我、我真的没让她这么做。”
一旁的阿藤听到了,又喊起来:
“事到如今还不承认!大人,你还真是不会积德,当心下辈子连人都做不了!这些不都是你一个人出的主意吗!”
与吉赶紧制止了她,说道:
“大姐!好了,别说了行不,大人也已经让步了……”
“还想狡辩!”左膳眼里满是昂然自得,将视线从阿藤那儿移回源十郎身上。
“要不是你趁火打劫,我那一夜早就将坤龙丸弄到手了。哼,浑蛋!”左膳挥着左手中的刀,“差点儿就能让坤龙丸与这把乾云丸凑成一对了——铃川,我想都没想到你会背叛我。”
“你这个人报复心也太重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就别再计较了吧……”
“你不计较,但我可不会放过你!这不是我要报复你,是刀对你的报复。这是这把乾云丸对你的复仇!”
“哼哼!”源十郎冷笑了一下,“有趣有趣。然后呢,还会每天夜里出去试刀杀人是吧?”
一语中的。
“嚯!”左膳愈加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抹奇异的红潮,“你怎么知道的?”
“呀!你终于供认了。什么呀,我随便丢了个套子你还真说出来了。不过呢,丹下,为了那件引起轰动的一刀斜砍杀人案,全江户城那些肮脏的官差们都在到处搜查……那个有名的审判官南町奉行也在管这件事,好像是叫大冈越前吧!我奉劝你一句,我倒是可以为你摆平他们!如何?之后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好呀!在那之前我要先把你砍个痛快!”
“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大。”
“我、我要砍了你!源十郎!乾云哭喊着要砍你了,你没听到吗?”
“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看来是没办法了!”
源十郎面色土灰,微微一笑,突然转头看向与吉说:
“到厅堂里把我的刀拿来!”
离庵附近的草地已很久没人打理过,早已荒芜了。左膳坐在里院的杂草丛中,顺手拔了路边的一根草叶,悠闲地说着:
“看看这个,上面沾了这么多土块。由此推测,从第二百一十天[8]开始的二十日内大概要来一场暴风雨了。古人都这么说的,一定没错。”
不一会儿,手鼓与吉回来了,提心吊胆地把大刀递给了源十郎。左膳一看,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左膳正眼看着源十郎,在微弱的阳光下笑了。
“源十郎,死之前让我向你道声谢。”
“死……是谁要死了?”
“这还用问,不是你是谁啊。你很快就要死了……”
“呵呵!要死的人是你吧。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
“我在你这儿打扰了这么长时间,多谢你的照顾了……说完了!”
“哈哈哈哈。”源十郎的笑声有些空洞,“鸟儿将死之时啼声悲切。人将死之时说的也都是善言善语啊——喂,丹下,你真的希求与我决一死战吗?”
“当然了!”
左膳退后一步,拔下绪丝缠绕的刀鞘,将凝聚着苍苍寒气、如镜面般光滑透亮的乾云丸提在左手上,满不在乎地微笑着。
“拜你所赐,让坤龙丸从我手中逃脱了。姑且不说我,这把乾云丸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它对我说一定要砍了你。唉,我知道你可能还有许多事要做,想再多活几年,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请你让我亲手了结你吧。”
“真是笑死人了。我对你这种冥顽不灵都厌倦了。”
“若不冥顽,又怎么能把不可能的事办成呢?我做事自然也有我的理由。首先,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最近是我在试刀杀人,那我怎么样都不能留你这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