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萧禹又是个什么样的"劲草"呢?这位帮助李世民登基的"诚臣"可是大有来头。他的高祖就是南朝梁朝的开国之君萧衍。他的曾祖父,便是编纂了著名的《昭明文选》的梁太子萧统,由于死得早未能继承君位。他的祖父萧察,是萧统的第二个儿子,原本是可以成为梁朝国君的,可惜未被萧衍选中,一气之下,单挑门户,另立了小朝廷,是为后梁,萧察便成了后梁皇帝。萧禹的父亲萧岿,继任为后梁明帝。这个小朝廷,自然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后来只得归顺了隋文帝。萧岿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即萧禹的姐姐嫁给了杨广。杨广当了皇帝,萧禹的姐姐自然就是皇后,是为萧皇后。而萧禹本人则又娶了隋炀帝的姐姐为妻。这里虽然长幼次序乱了点,但说明后梁归顺了隋朝之后,身份仍然是高贵的。在梁朝,萧禹是地地道道的天潢贵胄;在隋朝,他又成了真真切切的皇亲国戚。由梁到隋,萧家丧失的是江山社稷,保留的却是贵族血统。到了大唐,萧禹则又归顺了李世民,成了李世民登基的功臣。"劲草"之意何谓,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萧禹的经历来看,所谓"劲草"的特性,就是能够随风倒而不怕折腰。低头算什么,只要能傍得上强硬的后台,能够为自己今后的政治生存铺平道路,什么事都可以做,即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与我们今日所理解的"劲草"为坚贞的含义,实在是相去太远,大异其趣了。
即使是按李世民"坂荡识诚臣"的喻义来理解"劲草",这种诚臣也无非是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表现出对某一方的忠诚而已。但是,正如劲草不能止息疾风肆虐一样,诚臣也绝对无力制止"坂荡"的蔓延。李世民称萧禹为"劲草"和"诚臣",仅仅是由于他在皇权的争夺中,站在了李世民的一边,是对他站对了队的一种褒奖。其实就李世民而言,萧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对萧禹的总体评价并不高,认为萧禹好进谗言,经常对宰相房玄龄和魏征等人妄加褒贬,因而多次对萧禹进行批评,以至于萧禹大闹情绪,声言要出家。但是当李世民同意后,他又反悔了,说:"臣细思量,不能出家。"招来李世民一顿呵斥,说他:"弃公就私,未明显隐之道;身俗口道,莫辨邪正之心。"口气严厉,最后将他贬出朝廷。
其实细细思量,面对强势力量,至高无上的君权,所向无敌的军力和沆瀣一气的邪恶,"诚忠"常常是无能为力的,只有那些可以随风倒,能折腰的"劲草"方可生存下去。这与自然界的优胜劣汰的法则刚好相反。在政治领域能够长久生存下来的种群,大多是这种软弱无力之类。由于鲜得一见之故,人们对那些在政治活动中,能够确信自己所信奉、所坚守的是正确的,即使泰山压顶,也挺直了腰,高昂着头的人,给予无限的敬意。这不应理解为对某人的效忠,而应认定是对普遍价值的坚守。
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朝中的宦官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生为男性,却不能做纯粹的男人,终日奔走于宫廷之中替皇家洒扫屋宇、看护门院,服侍皇帝和后妃。这些阉奴原本算不得什么政治势力,但却握有一般官僚所不具有的权力。比起一般的奴仆来,这些太监们原本有着更多一重的痛苦与不幸。然而,正是由于他们拥有了这份痛苦与不幸,才有了在帝王之家,在前朝后宫之间游走穿梭的权利,也因此才拥有了不同于寻常奴仆的特殊地位。
宦官仇士良
唐代大可算是历朝太监中做得相当出色的一个。他年轻时做东宫太子李纯的侍从时,就百般投和李纯,极得赏识。后来,李纯继位做了宪宗皇帝,仇士良也顺理成章随迁入宫,当上了皇宫内给事。仇士良做事,由于对宪宗心思揣摩得极为仔细,处处往李纯心眼里做。宪宗对仇士良的宠爱也就与日俱增。
一日,仇士良外出抵达陕西华阳的敷水驿,正巧监察御史元稹也在这里。先期到达的元稹已经住进了最好的客房。仇士良来后,坚持要元稹让出来。元稹作为朝廷命官,拜监察御史,就官阶而言,仅次于当朝宰相,而且又是先到,住进最好的房间自然是理所当然。但仇士良一定要把元稹赶走,说话间两不相让,仇士良仗着皇帝的威风竟然对监察御史大打出手。
官司闹到宪宗皇帝那里,宪宗不但没有处置仇士良,反倒找借口将元稹贬为江陵士曹。此事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由于宪宗的偏袒,朝臣的抗议自然没有什么结果。
宪宗死后,穆宗继位,四年后穆宗又去世了,接下来便是唐敬宗执政。敬宗登基时年方十六,正是贪玩任性的时候,仇士良明白此理,于是千方百计引诱敬宗游宴玩乐。敬宗喜打马球,而且球瘾十足,仇士良就天天安排打球。敬宗打到高兴,忘乎所以,随口赏赐,到底赏赐了仇士良多少财宝,连史书都称"不可悉记"。除了打球,仇士良还准备了多种玩乐,如打完球看舞蹈,舞蹈看累了,看斗鸡,还有射猎。各种游戏穿插进行,不断花样翻新,使敬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沉浸于游玩的欢乐之中,根本无心考虑朝政大事。而仇士良却在游戏之中向敬宗禀奏政事,敬宗耽于玩乐,对政事心不在焉,对于宦官们出于己意的上奏,多糊涂应允。结果坏人大行其道,许多奸人登上要职,引起朝政混乱,朝野上下一片责怨之声。
仇士良晚年向其弟子传授秘诀时说:侍候皇上的办法就是不能让他闲着,皇上一闲下来就要读书、问政,接待使臣,把心思放在政事上,就不再追求吃喝玩乐。皇上不喜声色犬马,我们就派不上用场,就会失去宠信。
你们要想法弄钱财,供皇上使用。只要你整天把皇上拴在声色犬马上,叫他只想吃喝玩乐,不让他有空闲,他对朝中政事也就懒得过问了。皇上不管事,凡事就全靠我们,这样,宠信和权柄就飞不走了。
仇士良的能耐不仅在于能始终保持住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地位,而且还抓住了皇帝的弱点,并且总结出一整套投其所好、献媚讨好、揽权私政的经验。正是靠着这些谋略和权术,宦官们不仅操纵皇帝,干预朝政,由卑微下作的被侮辱与被残害者,一跃而成为中国古代政治舞台上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并对历史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广泛的影响。可见只要用心,裤脚管下的虱子也是会爬上头顶的。
在中国历史上,既承袭帝王权位又具有文人资质的,有两个著名的人物:一个是南唐后主李煜(937~978年),一个是北宋徽宗赵佶(1082~1年)。
南唐立国在唐朝灭亡30年后,有人说南唐皇室的李氏,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后裔,但已难找到确切的证据来证实了。李煜是南唐第二代皇帝李的小儿子,原无缘于皇位的继承,终日以诗酒自娱。不承想他的几个哥哥因争皇位先后死去,皇冠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赵佶与李煜不同,是纯粹的皇家血统,哲宗去世,太后命端王赵佶为帝,是为宋徽宗。
李煜与赵佶,作为帝王,他们在身世、经历、性格、气质和才华方面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在中国的帝王群体中,是少见的一对难兄难弟。他们不仅具有高雅的文人气质,且极具文学艺术才华,在这些领域中,堪称大师级人物。李煜,天资聪颖,好读书,"精究六艺,旁综百氏",对音乐、书法、绘画均有较高的造诣,但他最大的成就还是词。有人说他的词"终当以神品目之"。赵佶的诗词也有很高的水平,但他的成就则主要在书法和绘画上。
绝代才子薄命君王
他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创出了一种瘦金体,在书法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李、赵二人,夸张些说,可称为词中之帝,书画之王。但作为政治舞台上的帝王,他们却扮演了毫不入流的角色。二人均是在大敌当前之时荣登宝殿的,李煜的大敌,就是赵佶的老祖宗赵匡胤;而赵佶的大敌,则是北方的辽金政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这是赵匡胤讨伐李煜时说的话。而李煜面对强敌,不思反抗抵御,自登基之时便打定主意当儿皇帝,不时给宋太祖进贡,还说:"割地以通好,玉帛以事人,亦古今之事也。"对内李煜则不理政事,虽好声色,却不荒淫,对小姨子感情真挚,写出了不少男欢女爱之词,流为千古名篇。对比李煜,赵佶虽亦为风流才子,却是个昏庸荒淫的皇帝。他宠信蔡京、童贯,在外敌当前国家将亡之际,还大兴土木建万寿山,并以帝王之尊宿妓嫖娼。把历史给予他的收复故土,统一河山的大好机会一再延误,最终断送了北宋王朝。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是对帝王能否有作为的一个考验,可惜历史选错了人,没找治国能君,却选了风流才子。这种人生定位的舛错,不仅是李、赵二人的不幸,亦是国家和民族的不幸。
公元978年的七夕,是李煜42岁生日,在软禁之所,众妾侍女为这个已被囚禁两年的俘虏皇帝举行了小小的家宴,想到自己心爱的皇后被宋太宗赵光义无耻霸占,国破家亡。这对既有过皇帝之尊,又具有诗人气质的李煜来说,刺激之大,可想而知。想到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他悲从中来,写下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正是这首感慨之词,刺激了气量狭小的赵光义,派人送来一壶毒酒,强令饮下,当夜,李煜手足痉挛而死。这首流传千古的词,真真成了他生命的绝唱。
时间过了150年后,歹毒的赵光义没有想到,他的残忍最后在他的子孙身上得到了报应。靖康二年,宋徽宗赵佶与儿子同时被俘,被押送至大漠深处和白山黑水之间长达八年之久,后宫妃嫔全被掳掠,赵佶的妃子和女儿均被金王室赛里一人占去。
中国文人在政治上多缺钙,对强权的屈服、迎合、谄媚是骨子里的毛病,既便做到了皇帝,也是想当儿皇帝。李、赵二人前后相继,两个亡国之君,都是超一流的文人,他们的命运足以说明一切。所以古人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吕坤,号新吾,河南宁陵人,生于明嘉靖十五年,卒于万历四十六年。
有人称他是明代的政治家、理学家,却终生不显。当官比不上张居正,学问做不过王阳明,以致今日已没有多少人知道吕新吾为何人了。
新吾入仕时,正值今日躺在定陵的那位神宗皇帝朱翊钧即位不久。这位执政长达48年之久的大明天子竟然有20多年不上朝,为天下之奇。新吾进士及第后,授为襄垣知县,旋调大同令,征授户部主事,历郎中,迁山东参政、山西按察史,陕西布政使,后巡抚山西,乃召为左佥都御史,历刑部左、右侍郎。蹉跎一生,老于仕途,终未得重用,不能一展才华。有人说他难得升迁的真正原因在于其办事过于认真,得罪了权贵,小人纷纷进谗中伤,最后导致其夙愿难酬,有志不申。
吕坤的呻吟
其实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守护者,文人士大夫心中常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抱负。吕新吾正是受这一文化熏陶之人,为了忠君,他敢犯颜上书。明万历二十五年,吕坤上疏指陈天子过失,说万历皇帝拒谏饰非,言路闭塞,"一人孤立万乘之上,举朝无犯颜逆耳之人,快在一时,忧贻他日"。皇帝尚且"快在一时",他一介小官却"忧贻他日",怎能不讨人嫌!文人活于理想国中,以为君王是圣王,故而不食人间烟火。幸好万历玩心过重,无暇顾及,不予追究。
待阅历已久,新吾渐渐明白官场的规则,方知一己之力,既难纠天子,更难改世道。他明白官员处理事务的准则是看对自己是否有利,"事多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斥,每不能行,即暂行也不能久"。一国一朝,承平日久,官场之风习相延以传,"百世常行,天下通行"。吕新吾参与其中,想独立寒秋,可知有多难。既不能逢场作戏,又不肯结党营私,结局便可想而知了。新吾在官场数十载,不得重用亦是好运。总结官场命运,他得出一种体认:命本在天,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意思是:命运在天,但可以不听从命运的摆布,在人们自己掌握命运的过程中,就分出了君子和小人来了。君子心中有个标准,合于标准的才会去占有,故心理不会不平衡。小人就不同了,不论什么事,都要去占有那最好的运气,虽可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但却没有德性和才能来占据它,故而心中疲惫而生命劳碌。这看去似是对自己一生坎坷命运的坦然面对,却无意中流露出了对形成这一体制的无尽感慨。
新吾晚年将数十年官场之感慨著为一书,其中既有对人生不遇的无限感叹,又有对无力改变官场积习的沉重呻吟。他说:精明也要十分,只须藏在浑厚里作用。古今得祸者,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浑厚而得祸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为愚也。
这一经验被百年之后的郑板桥总结成四个字:难得糊涂。
一个巨大的国家机器几千年运行下来,已经形成巨大惯性,被这巨大惯性裹携其中的任何一颗螺丝钉都被改造了,不和谐者早已一颗颗地掉了出来。吕新吾和郑板桥便是这样的人物。被这庞大机器摔疼了的人,难免要哼哼几声,总不能连呻吟之声也不让发出吧!三百多年前的吕坤和二百年前的郑燮便是这些不和谐者。他们将呻吟发为语言,于是就有了一部书,叫《呻吟语》。
改革家张居正
张居正是明代著名的改革家,无论是功业上的成就还是历史上的名声地位,能与他并驾齐名的人,在历史上可以数得过来。张居正的功业,主要建树在两个方面,即行政上的考成法和经济上的清田及一条鞭法。清田和一条鞭法相当于经济上的清丈土地和赋税改革,而张居正的考成法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独树一帜。
所谓的"考成法",用当今的话来说,就是提高行政机构办事效率的一种办法。古时官僚政治时代,政府的一切职能运作,均依赖于一纸政令,以"旨"、"诏"、"谕"、"敕"、"令"等名目由中央下发各地州、县,然后由各地官员按照自己的理解,各取所需地执行,最后迎合上面的口味,编造出一套回复的材料,层层上报。写过《张居正大传》的朱东润先生谈及此事时,曾有段精彩描述:"政治是民族精神的表现。十六世纪的中国民族血液里,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置邮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纸张的浪费。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之后,再出衙门,经过长短不等的公文旅行之后,另送进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销声匿迹,不见天日。三百七十年了,想到以往的民族精神,真是不胜警惕。"这种"因循"是沉积于中国政治体制肌体中一个难以改变的基因。令无数上层掌权者痛心疾首的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形式主义、文牍主义,便是这样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