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完了这些念头就摇着他的笔,写成了这样一封信——
先生:
我写这信为要贡献一个主张给你们学会诸君,请转达给他们请求他们恳切的考虑。我可否先说我颇熟悉你们学会的园地,我也很以它们为美?地段是宽敞的,屋子的布置是同时又实际又便利的。你们差不多把全地球的动物的标类全给收集了来,就差一种真正重要的哺乳动物没有出席。关于这个缺陷我愈想愈觉得奇怪。收集地面的动物而漏了人,正像是演哈姆雷德而少了丹麦的王子。这事情初看似乎是并不重要,因为这本来是收集来给人看,给人研究的。
我也知道在园里来往看得见的人是够多的,但是我相信有多种纯正的理由,为什么人类也应得有一较个陈列的样本。
第一,这来你们的收集可以齐备。第二,这来可以使来看的人心上存一个比较的观念,这在他们平常是不易想到的。要是在猖猖和猩猩的中间安排一个笼子,把一个普通的人给放在里面,一定可以引起走进大猴屋的观客们的注意。在这样一个地位,他可以引诱他们发生无数有趣味的比较观,这种的教育作用还不是贵学会所以设立园地的原意。每一个孩子长大起来都会深印着达尔文的观念,他不仅可以了解他在动物界里的准确的地位,他也可以明白在那几点他是像,在哪几点他是不像猴儿。我想建议你们贵学会里设法张罗这样一个样本,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他一个现代的自然的环境,这是说让他穿着普通的衣服,做一些普通的工作。这样说来,他的笼子里应得设有椅子,一张桌子,以及书架,后背一个小卧房和一间澡室可以供给他展览期间内的休息。贵学会的开支也不至于过大的。
为表示我的诚意我请求贡献我自己作为展览样本,附带有几种不至于不近情理的保留。
下开的关于我身体上的细点或许是有用的:——
种族:苏格兰。
身高:五呎十一吋。
身重:一一石(即一五四磅)。
发色:黯。
眼睛:蓝。
鼻子:微弯。
年岁:二十七。
贵学会如有询问,我甚愿答复。
我是,先生,
你的忠顺的仆役,
约翰·柯玛蒂。
柯玛蒂先生跑出去寄了信,觉得心里平定了,他等着回信,并不怎样的着急,别的年轻人在他同样的境地时决不能有他那样的冷静。
这信发出以后的详情说起来过于烦琐,反正无非是照例的手续,动物学会的办事员收到了这信就通知星期三到会的常务委员。应得交代的是,柯玛蒂先生的建议要不是乌路泼先生,看情形大致是不会得受理的。他是一位年长的先生,别的委员和他向来是不要好的。柯玛蒂先生的信,也不知为什么,拿他给激恼了。
这是一个故意的侮辱,他说,这不是笑话。这事情非得应得,应得非得,一无问题,法律解决。要是不理会它,学会本身就得受外人的讥评。他这一发癖[脾]气这个那个说了一大篇,倒给了其余的委员们把这件事在心里打点一下的时间。
有一两个委员在意见上照例是和乌路泼先生处于反对地位的。主席的案语是怎样一位有风趣的通信人的真相一定有不小的号召力,门票的收入一定可以增加;但要不是乌路泼先生当场气得要辞职,这事情的决定怕还没有那样的快。
乌路泼先生退席,委员会起草了一封信给柯玛蒂说他们有意思接受他的建议,请他当面来谈一谈。
约定谈天的期是星期六。那时候委员会早已认定一个Ho-mo Sapiens的标本当然是应得有的,还不曾决定的就只柯玛蒂先生是否合格,同时乌路泼先生已经休致到他那的乌路泼低洼,他的乡里的老家。
见谈的结果双方都十分满意,柯玛蒂先生的保留也都不犹豫的准许了。这些是关于饮食、服装、卫生事项,以及一两样额外的奢侈品。这来他可以自己点他的饭菜,招呼他的成衣匠,接见他自己的大夫牙医、法律顾问。他可以支配他自己名下的进款,有三百镑一年,他们也不反对他在笼子内设备一个小图书馆,并且准许他有写作的自由。
动物学会方面也向他订定,他不能投稿给日报及周刊;在白天展览期间他不能接见来客;再有他得服从园里的规律,和其余的兽类一样。
在几天内招待他的特别笼子收拾好了。他的地位是在猴屋里,笼子的后背有一间较大的屋子作为他的卧房,另用木板隔出一间澡房和茅房。他在下礼拜日的下午正式进园,经介绍认识了他的管事人高林,他同时也看管那狸狸、那猖猖,和那狒狒。
高林跟他拉拉手,说他一定尽力伺候得他舒服,但他分明是有些窘。说也怪,他这窘始终不曾改变,虽则他们以后相处也有好些日子。他对柯玛蒂的关系始终是不自然的,处处显出最拘谨的恭敬。在柯玛蒂方面,不用说,也是照礼还单。
那笼子打扫得十分干净,又消了毒,地上铺了一块素地毯。傢具是一张桌子,给柯玛蒂吃饭用的,一张直背椅,一张太师椅,板壁上还有一个书架。这俨然是个琴笃尔门的书房,就只前面的和两边的铁丝网一边隔开那大猩猩,一边那大猖猖,看出是万牲园里的宿舍。
他的睡房的布置更来得漂亮,应有尽有的,舒适得很。一只法国式床,一个衣柜,一架立镜,一架白木梳妆台,有金边玻璃的,他觉得合式极了。
那星期的晚上,柯玛蒂忙着打开他的行李来,什么都给安置的了,书本也放上了书架,因为他想到明天有人来看时,他那里已经是一个正式成立的机关。为要收拾东西他要得了一盏油灯,当晚笼子里的电缐还没有安好。
他忙了一阵子歇下来望望他的周围,他觉得他的地位有点儿奇怪。在他右边点得暗暗的笼子里那猖猖不安定的走动着;在那一边他望不见那猖猖,大约他是在一个基角上躲着。笼外面的走道是暗着的。他是给锁上了。间或他听得到各种野兽的叫声,虽则他很少说得上叫的是什么东西。有几次他听出一只狼的嗥,有一次狮子吼。再迟些野畜生们的叫嗥更来得响亮了,此唱彼和的叫个不住。
他理齐了书上床去躺了好久直不睡,倾听着各种古怪的叫声。这阵的闹静了下去,但他还是躺着等听那鬣狗的笑响或是海马的吼声。
一早高林来叫醒了他,问他早餐中上要吃些什么,他也告诉他工人已经来了,要在他的笼子前装一块木牌。柯玛蒂问他可否看看,高林就把木牌拿了进来。
木牌上写着:——
Homo Sapiens
人
这一种,生长于苏格兰,是由约翰·柯玛蒂先生送给学会的。观客们请弗以人身上的指点恼怒这人。
柯玛蒂用过了早餐没有多大事情做;他铺好了床就打开他的《金枝集》来念了。
一早上没有人进猴屋来,到了中午才来了两个小女孩子;她们对他的笼子里望望,年轻的一个对她的姊姊说:
“这是什么猴儿?它在那儿了?”
“我不知道,”大些的女孩说。歇了歇她说:“看样子那个人就是给人看的。”
“唷,他不正像伯讷叔叔。”那小姑娘说。
他们有气似的对着柯玛蒂瞪了一眼,就走开到隔壁那笼子去看大猩猩,她们的老朋友。下午进来的大人念那条告白不十分明白的样子。有人高声念的,有几个匆匆的看了一眼就走出屋子去了。他们都显得拘束,就有一个活泼的小人,快关门时候进来的,态度不一样。他笑了,笑了又笑,直乐得他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咳呛了三四分钟。笑过了他对柯玛蒂掀了掀帽走出了屋子去,高声的说:“好傢伙,奇怪,可了不得!”
第二天来的人多多了,但还不挤。有一两个人过来照相,但是柯玛蒂已经学得了一个好法子,于他的新地位顶合式的——他再不对着铁栏外面望,这来他往往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看着他了。他的饮食起居都是舒服得很,单就这上面他倒并不懊恼他到园子里来。
可是他不由得不问他自己生活的舒服与否于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为了玖瑟芬颠倒,现在他与她是永远分别的了。他失恋的痛苦能有一天消灭吗?就算是如他所想能消减的话,得有多少时候才行?
晚上他可以走出笼子来,在园里独自散步。他想和园里的东西做朋友,可是它们不理会他。旁[傍]晚时的空气清凉的很,他巴不得暂时脱离那昏闷的猴屋。这时候一个人在动物园里,他觉得怪,还得回到他的笼子去,更怪。下一天,早餐后,一大群人湧了进来,顷刻屋子挤满了。这群人顶闹的,内中有几个人不住的叫唤着他。
不对铁丝网外面看,不理会他们是够容易的,但他总不能想法子使他不想着外面有人在对他看。到了十一点钟他那管事人得去要了四个警士来,一门上站两个,管住看客们不胡挤。一条长辫子给排了起来,都得往前走,不许站定,这才回复了秩序。
一天就是这样,事实上正不知有好几千专诚看“人”来的人,他们正眼都没有看着他就给赶走了。高林说那天例假日都没有这闹。
柯玛蒂装得很镇定;他吃了他的饭,抽了一根雪茄,玩了几手纸牌,但到了吃茶时候他累极了,正想跑后房去躺下,可是他又想这不免显出他的无用。更使他难堪,因为更可气恼的一种情形是他那芳邻猩猩与猖猖也都来凑热闹,成天捱着那铁丝的隔墙,瞪着大眼望着他。当然他们无非是学看客们的样,但这在苦命的柯玛蒂先生却是一种加添的苦恼。好容易这一长天过去了,游客们全散了,园门关了,可是又来了一个希奇事情——他那两位芳邻还是不走开。且不哪,他们一把抓住那铁丝隔墙,嘴里咭咭刮刮的像是说话,冲着他露他们的獠牙。柯玛蒂太累了,再不能在笼里躲着,他进房去躺下了。过了一个钟头他再出来的时候,那猩猩那猖猖还是在那里,见了他就吱吱的怒噭,这分明是在恐吓他。柯玛蒂先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后来高林走过,把这道理说给他听。
“他们是妒忌发了疯了,”他说,“因为你轰动了这么一大群人。”他就警告柯玛蒂先生得当心,不要走近他们手够得着的地方。他们一下就可以拿他的头发拧下,要是到了他们的手,他就没有命。
初起柯玛蒂听了这话有些不信,但后来等得他知道了一些和他的共同囚禁着的生灵们的性格,他才明白这本是极平常的事,他看出了所有的猴儿、象、熊都会这样妒忌的。他们平常是靠着客们喂的,现在忽然的冷落了,不理会他们,他们如何能不恨?这些畜生都是贪馋得没有知足心的,而且他们到口吃的愈是难得消化,他们愈是非得把他们的馋壑给填满了。豺狼的妒忌又是一种,因为它们总是在看客里挑中他们特别喜欢的人,要是这些人不理会他们,它们这才发酸了。只有大种的猫、狮子、豹一类的生物没有这下流的癖性……
未完稿原刊新月三卷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