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载1928年6月10日《新月》月刊第3卷第2号,署名徐志摩。初收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版《徐志摩全集》第6辑。
(A Man in the Zoo by Daird Garuett )
柯玛蒂与玖瑟芬在铁阑转门那里交了他们绿色的门票,从南门进了万牲园。
这是二月底一个暖和的日子,礼拜天早上。空气里闻得见春天的气息,和着各种动物的臭味——野牛、狼、麝牛,但这两位游客却没有注意。他俩是一对情人,正闹着脾气。
他俩一忽儿走到了狼狐的一边站住了,面对着一只铁笼,里面关着一只极像狗的动物。
“别人,别人!你就非得管别人怎么想。”柯玛蒂先生说。他的同伴没有回话,他就接着说:
“你不是说某人这么想,就是另一个人的那么样。你要就不跟我开口,一开口就离不了别人看来这样那样的,不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别人家放在一边,说说你自己怎么样,可是也许你非得说别人,你自个儿就没有什么感情。”
他们对面的畜牲烦了。他冲着他们望了一阵子,不管他们的事儿了。他在一个小地方住着,外面的世界上尽多跟他相像的东西整天的兜着圈儿转,他早就不管了。
“你真是那样的话,”柯玛蒂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是对我直说你口上没有我,那倒也痛快。可是你又不,你先跟我说你爱我,一忽儿又说你是个基督教徒,什么人你都是一样爱。”
“瞎扯,”那女子说,“你这不是存心瞎扯。什么教不教的,我无非很爱几个人。”
“没有的事,”柯玛蒂抢着说,“你那是很爱几个人,你再也不会爱像你姑母婶娘一类的人,谁也不能爱。说实话,你谁都不爱。你自以为你爱,因为你没有勇气自个儿独立。”
“我自己还不知道谁爱谁不爱?”玖瑟芬说,“你要是非得逼着我爱了你就不能爱别人,你以为我拿我给你,我才不那傻。”
“可怜的小狗,”柯玛蒂说,“他们真是的,也不知为什么非得把这些小东西给关起来。他还不是平常的狗。”
“那野狗叫了,摇着尾巴。他懂得人家在说着他。”
玖瑟芬从她的爱人转向着那狗。她看着了他,她面色变软了。
“他们就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弄了来,有一种畜生这儿就得有,就是一只平常的狗也得有。”
他们离了那狗,走到第二个笼子前面,并肩站着看里面关着的那东西。
“瘦狗。”玖瑟芬念那标签。她笑了,那瘦狗爬起来走开了。
“喔,这是一只狼。”柯玛蒂说,他们走了三步路又停了。“又是一只狗关在一个笼子里……拿你给我,玖瑟芬,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疯了。可是冲这句话就听得出你没有爱上我。你要是真爱,你思想就不同,要来就得全来,那有什么半不阑珊的。你不能同时爱几个人。我知道,因为我就爱上你,除了你别人全是我的冤家,一定得是冤家。”
“什么话!”玖瑟芬说。
“要是我爱上了你,”柯玛蒂说,“你也爱上了我,那意思就是只有你不是我的冤家,也只有我不是你的冤家。拿你给我是傻!对了,要是你心里实在没有我倒自以为爱我,那才是傻,我要是信了你,我也是傻。你要真是爱上了谁,这就说不上拿你自己给谁的话,你是你自己,用不着穿起全副盔甲来像是要打仗似的。”
“这儿除了养家的狗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吧?”玖瑟芬问。
他俩一起走向那狮屋,玖瑟芬拉着柯玛蒂的胳膊。“全副盔甲,这是什么话,我看简直不通。我不能让我爱的人为了我难受,所以我不来跟你同住,反正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归他们的感情。”
柯玛蒂不说什么话,就耸耸他的肩膀,眯眯他的眼,擦擦他的鼻子。他们在狮屋里慢慢的一个个笼子走过去,看到了一只老虎,在笼子里走上走下,走上走下,走上走下,扭着他那画着花的脑袋看人,怪相,彷彿他跟你是极熟的似的,他那拉[络]腮胡子直刮着砖墙。
“苦命的野兽,长相美才遭这罪,”柯玛蒂歇了一晌说。“你知道这正证明我方才说的话。人类就爱抓美的东西,拿给关起来,让整千的人来看它一寸寸的死,因此,就有人把本来面目躲起来,在一个假面具的后背偷偷的过活。”
“我恨你,约翰,也恨你所有的怪念头。我爱我的同类——至少大多数——你要是一个老虎不是一个人,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疯的;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交给谁我都放心,我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念头。就算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吧,怕什么的——这总比你那专爱欺负人的变态心理,为了我喜欢我的爸爸和亚姨存心压迫我好些。”
但是玖瑟芬小姐说这话的不像是受压迫的样子,倒是她的眼珠子发着光,脸上颜色红红的,顶大的神儿,她的尖头鞋的脚尖在石地平[坪]上不住的拍着板。柯玛蒂就烦这拍板,他听一存心说一句话声音低得让玖瑟芬听不见[疑有误];唯一听得清的字是“压迫”。
她顶汹汹的问他说的是什么话。约翰笑了,“我说什么话你都没有听清你就发火,这跟你还有什么说的?”他问她。
玖瑟芬硬忍着一口气,脸都青了;她睁着大眼,恶狠狠的望着一只态度沉静的狮子发威,有这么一两分钟,那狮子都害怕了,它爬了起来,往笼子后面的窝里去躲开了。
“玖瑟芬,请你平心想想。要就是你爱上我,要就是不。你爱我的话,为我你牺牲了别人也花费不了你多少。你可不愿意,那就是你不是爱上我,同时你又非得带住我跟东挂西的才显你的威风。我希望你另找一个人来当这个差,我不喜欢这个,干这事儿你爸爸的那一个老朋友都比我强。”
“你敢对我说我爸爸的老朋友?”玖瑟芬说。他们都不说话了。歇了一忽儿,柯玛蒂说,“我最后一次问你,玖瑟芬,你肯不肯嫁我,再别胡扯你那亲亲眷眷的?”
“不嫁!你这昏野蛮鬼!”玖瑟芬说。“不嫁,你这野畜生!一个人不能这样待人,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跟你说话简直是白费我的唾沫。我决不能让我的爸爸难过,我说够一百遍了。怎么,算你有几个破钱就想我跟家里翻了来靠着你,显得你的威风——穷鬼,你自个儿都还养不活哪。我的威风,好,你倒真以为有你爱上我,我就显不得威风了吧?你,我还不如要一个拂拂[狒狒]一只熊哪。你是猴儿里的塔让;你应得在万牲园里关着的,野兽团里没有你是不完全的。你是一个‘残种’——顶坏的遗留现象。别问我我当初为什么爱上你的——我是爱你来的,可是我不能嫁给一个猴儿里的塔让,我不够浪漫。我也看出你说的话的确是你心里想的,你是以为人类是你的冤家对头。我可以对你说如其人类想得到你,他们拿你当作那Missing link。你呀,就配拿笼子关起来,陈列在这动物园里给人看——我不是早对你说过,现在我再说——这一边是那大猩猩,那一边是那黑野人,这一来动物学就完全多了。”
“好,我愿意做。你的话全对,我就去布置拿我陈列起来。”柯玛蒂说,“我十分感谢你,因为你对我说了我自己的真相。”他脱了他的帽说“再会”,微微的颠[点]一颠[点]头,就跑开了。
“贱猴子。”玖瑟芬低[嘀]咕着,她匆匆的出了那两边开的进门出去了。
他们俩都发了火,可是约翰更是气透了,他自己倒反不知道是生气,他只觉得他是十分不快活,难过。玖瑟芬倒是正相反,她那精神发扬极了,她恨不能拿一根鞭子来把柯玛蒂咒[揍]一顿。
那晚上柯玛蒂再也不能定心。椅子什么当着他的走路他就一脚给踢翻了去,可是他不久也明白单是晦气傢具还是不能定心的。正在这个时候柯玛蒂下了一个离奇的决心——你赌咒也不信第二个男人在同样的境地会得转这样念头的。
你说怎么了,他真想拿他自己到万牲园去,在野兽堆里给陈列起来。
你也许以为他因为已然对玖瑟芬说了他要做这个事所以非得照办。可是在平常一时的激动总是往怪里想,决不能通过理性的审查。碰到这位先生是又骄又僵,他一发怒,定规了一件事,他就非得硬捱把事情做得一丝不留余地。
那时候他对自己说他非得这么干才压得服玖瑟芬。她要是爱他,这来她一定难过,她要是不爱他,那就完了,他怎么样丢脸都不成问题了。
“况且正许她是对的。”他微笑着对自己说,“正许我是那Missing link,万牲园是我最适宜的地方。”
他拿了他的笔与一张纸,坐下来写信,虽则他明知道要是这封信去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就得受罪。就这一阵子他想像到关锁在笼子里,供一群游客的指摘讪笑的种种苦恼。
他重复转念到这样的生活在有的动物更显得比他自己受罪。老虎他们不比他自己性气更要高傲,他们比他更受自由,他们没有消遣没有依靠,这天时于他们又不合式。
在他倒并没有这些格外的困难。他告诉他自己说,他心里一点也不傲气,他的放弃自由也是完全出于他自己的自由意志。即使他们连书都不能给他,他至少还可以看他的看客,见得不如他们看他的一样有趣。
他这样一想胆就壮了,他一想到老虎他们的苦恼,他的心就软下来了,他自己的运命倒显得从容得多。
话说回来,他心里想,在那时候他实在是太难受了。不论他干什么,反正他的运道是已经坏得无可再坏了。他已经丢了玖瑟芬,铁笼子的生涯正许可以帮着他容易忍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