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刚巧这时候,她正不知道怎样说完那句话,车子停了,铃子一按,门开了,蔷媚有她那殷勤的姿态,半保护的,简直抱着她似的,把那女子拉进了屋子去。天暖和、柔软、光亮,一种甜香味儿,这在她是享惯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这时候看还有那个怎样的领略。有意思极了的,她像是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开一个又一开,纸盒儿放散一个又一个的。
“来,上楼来,”蔷媚说,急于要开始她的慷慨。“上来到我房间里去。”这来也好救出这可怜的小东西,否则叫下人们钉着看就够受的。她们一边走上楼梯,她心里就打算,连金儿都不去按铃叫她,换衣服什么她自个儿来。顶要紧的事情是要做得自然!
“得!”蔷媚第二次又叫了,她们走到了她那宽大的卧房;窗帘全已拉拢了的,壁炉里的火光在她那套精美的水漆傢具,金缐的坐垫,淡黄的浅蓝的地毡上直晃耀。
那女子就在靠进门那儿站着;她看昏了的样子,可是蔷媚不介意那个。
“来坐下,”她叫,把她那大椅子拉近了火,“这椅子舒泰。来这儿暖和暖和,你一定冷极了。”
“我不敢,太太”那女子说,她挨着往后退。
“喔,来吧,”——蔷媚跑过去——“你有什么怕的,不要怕,真的。坐下,等我脱下了我的东西,我们一同到间壁屋子吃茶舒服去。为什么你怕?”她就轻轻的把那瘦小的人儿半推似的安进了她的深深的摇床。
那女子不作声,她就痴痴的坐着,一双手挂在两边,她的口微微的开着。说实话,她那样儿够蠢的,可是蔷媚她不承认那个。她靠着她的一边,问她:“你脱了你的帽子不好?你的美头发全湿了的。不带[戴]帽子舒服得多不是?”
这回她听着一声轻极了的彷彿是“好的,太太。”那顶压扁了的帽子就下来了。
“我再来帮你脱了外套吧。”蔷媚说。
那女子站了起来,可是她一手撑着椅子,就让蔷媚给拉,这可费劲了。她自个儿简直没有活动,她站都站不稳,像个小孩。蔷媚的心里不由的想,一个人要旁人帮忙他自己也得稍微,就要稍微,帮衬一点才好,否则事情就为难了。现在她拿这件外套怎么办呢?她给放在地板上,帽子也一起阁[搁]着。她正在壁炉架上拿下一枝烟卷来,忽然听得那女子快声的说,音是低的可有点儿怪:“我对不住,太太,可是我要晕了。我得昏了,太太,要是我不吃一点东西。”
“了,了不得,我怎么的糊涂!”蔷媚奔过去按铃了。
“茶!马上拿茶来!立刻要点儿白兰地!”
下女来了又去了,可是那女子简直的哭了。“不,我不,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要的就是一杯茶,太太。”她眼泪都来了。
这阵子是又可怕又有趣的。蔷媚跑在她椅子的一边。
“不要哭,可怜的小东西。”她说。
“别哭。”她拿她的花边手帕给她。她真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了。她把她的手臂放在那一对瘦削的鸟样的肩膀上。
这来她才心定了点儿,不怕了,什么都忘了,就知道她们俩都是女人,她咽着说:“我再不能这样儿下去,我受不了这个,我再不能受。我非得自个儿了,了完事。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用不着的,有我顾着你,再不要哭了。你看你碰着我还不是好事情?我们一忽儿吃茶,你有什么都对我说,我会替你想法子,我答应你。好了,不哭了。怪累的,好了!”
她果然停了,正够蔷媚站起身,茶点就来了。她移过一个桌子来放在她们中间。她这样那样什么都让给那可怜的小人儿吃,所有的夹肉饼,所有的牛油面包,她那茶杯一空就给她倒上,加奶酪,加糖,人家总说糖是滋补的。她自己没有吃;她抽她的烟,又故意眼往一边看,不叫她对面人觉着羞。
真的是,那一顿小点心的效力够奇怪的。茶桌子一挪开,一个新人儿,一个小个儿怯弱的身材,一头发揉着的,黑黑口唇,深的有光的眼,靠在那大椅子里,一种倦慵慵的神情,对壁炉里的火光望着。蔷媚又点上一枝烟;这该是时候谈天了。
“你最后一餐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她软软的问。
但正这时候门上的手把转动了。
“蔷媚,我可以进来吗?”是菲立伯。
“当然。”
他进来了。“喔,对不住。”他说,他停住了直望。
“你来吧,不碍,”蔷媚笑着说。“这是我的,我的朋友,密斯[司]——。”
“司密司,太太。”倦慵慵的那个说,她这忽儿倒是异常的镇定,也不怕。
“司密司,”蔷媚说,“我们正要谈点儿天哪。”
“喔,是的。”
“很好。”说着他的眼瞟着了地板上的外套和帽子。他走过来,背着火站着。“这下半天天时太坏了。”他留神的说,眼睛依然冲着倦慵慵的那个看,看她的手,她的鞋,然后再望着蔷媚。
“可不是,”蔷媚欣欣的说,“下流的天气。”
菲立伯笑了,他那媚人的笑。“我方才进来是要,”他说,“你跟我到书房里去一去。你可以吗?密司司密司许我们不?”
那一对大眼睛蜒了起来瞅着他,可是蔷媚替她答了话。“当然她许的。”他们俩一起出房去了。
“我说,”菲立伯到了书房里说,“讲给我听。她是谁?这算什么意思?”
蔷媚,嘻嘻的笑着,身体靠在门上说:“她是我在寇重[崇]街上检[捡]了来的,真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检[捡]来货’。她问我要一杯的茶钱,我就带了她回家。”
“可是你想拿她怎么办呢?”
“待她好,”蔷媚快快的说,“待她希奇的好,顾着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还没有谈哪。可是指点她——看待她——使她觉着——”
“我的乖乖孩子,”菲立伯说,“你够发疯了,你知道。那儿有这样办法的。”
“我知道你一定这么说,”蔷媚回驳他,“为什么不?我要这么着,那还不够理由?再说,在书上不是常念到这类事情。我决意——”
“可是,”菲立伯慢吞吞的说,割去一枝雪茄的头,“她长得这十二分好看。”
“好看?”蔷媚没有防备他这一来,她脸都红了。“你说她好看?我——我没有想着。”
“真是的!”菲立伯划了一根火柴。“是简直的可爱。再看看去,我的孩子。方才我进你屋的时候我简直的看迷糊了。但是……我想你事情做错了。对不起,乖乖,如其我太粗鲁了或是什么,可是你得按时候让我知道密司司密司跟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吃前还要看看衣饰杂志哪。”
“你这怪东西!”蔷媚说,她走进了书房,又不回她自己房里去。他走进她的书写间去,在他的书台边坐下了。好看!简直的可爱!看迷糊了!她的心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跳着。好看!可爱!她手拉着她那本支票簿。可是不对,支票用不着的,当然。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五张镑票看了看,放回了两张,把那三张挤在手掌心里,她走回她卧房去了。
半小时以后菲立伯还在书房里,蔷媚进来了。
“我就来告诉你,”她说,她又靠在门上,望着他,又是她那扁眯着,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密司司密司今晚不跟我们吃饭了。”
菲立伯放下了手里的报。“喔,为什么了?她另有约会?”
蔷媚过来坐在他的腿上。“她一定要走,”她说,“所以我送了那可怜人儿一点儿钱。她要去我也不能勉强她不是?”她软软的又加上一句。
蔷媚方才收拾了她的头发,微微的添深了一点她的眼圈,也戴上了她的珠子。她伸起一双手来,摸着菲立伯的脸。
“你喜欢我不?”她说,她那声音,甜甜的,也有点儿发粗。
“我喜欢你极了,”他说,紧紧的抱住她,“亲我。”
隔了一阵子。
蔷媚迷离的说:“我见一只有趣的小盒儿,要二十八个几尼哪。你许我买不?”
菲立伯在膝盖上颠着她。“许你,你这会化钱的小东西。”他说。
可是那并不是蔷媚要说的话。
“菲立伯,”那低声的说,她拿他的头紧抵着她的胸膛,“我好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