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载1926年9月15日《晨报副刊》,署名徐志摩。初收1927年4月上海北新书局版《英国曼殊斐尔小说集》。
[英]曼殊斐尔,曼殊斐尔(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英国女作家。1922年7月志摩在伦敦曼殊斐尔寓所曾与她相会二十分钟,并写了《曼殊斐尔》一文。志摩认为她的文笔可爱得像和风一般的轻妙,而“她的思想是一群在雪夜里过路的羊,你们能让它们走进你们的心窝如同羊归它们的圈子?”
费蔷媚并不怎样的美。不,你不会得叫她美。好看?呒,是的,要是你把她分开来看……可是为什么要拿一个好好的人分开来看,这不太惨了吗?她年纪是轻的,够漂亮,十分的时新,穿衣服讲究极了的,专念最新出的新书,博学极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极了的杂凑,社会上顶重要的人物以及……美术家——怪东西,她自己的“发见”,有几个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过好玩的。
蔷媚结婚二年了。她有一个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密仡儿。她的丈夫简直是爱透了她的。他们家有钱,真的有钱,不是就只够舒服过去一类,那听着寒伧,闷劲儿的,像是提起谁家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他们可不。蔷媚要什么东西,她就到巴黎去买,不比你我就知道到彭德街去。她要买花的话,她那车就在黎锦街上那家上等花铺子门前停住了,蔷媚走进铺子去扁着她那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口里说:“我要那些那些,那个给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呒,那瓶子也让我带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样儿。”铺子里的夥计弯着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倒像她那话正说对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样儿。“给我那一班矮个儿的黄水仙,那红的白的也拿着。”她走出铺子上车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一颠一颠的跟在背后,抱着一个多大的白纸包的花,像是一个孩子裹在长抱裙里似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在寇崇街上一家古董铺里买东西。她喜欢那铺子。他那儿先就清静,不提别的,你去往往可以独占,再兼那铺子里的掌柜,也不知怎样的,就爱伺候她。她一进门儿,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紧了他自个儿的手;他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恭维,当然。可还是的,这铺子有意思……“你明白,太太,”他总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调讲话,“我宝贵我的东西。我宁可留着不卖的,于[与]其卖给不识货的主顾,他们没有那细心,最难得的……”
一边深深的呼着气,他手里拿一小方块的蓝丝绒给展开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没血色的指尖儿按着。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着的,他谁都没有给看过的。一只精致的小珐琅盒儿,那釉光真不错,看得就像是在奶酪里焙成的。那盖上雕着一个小人儿站在一枝开花的树底下,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还伸着她那一双手搂着他哪。她的帽子,就够小绣球花的花瓣儿大,挂在一个树枝上;还有绿的飘带。半天里还有一朵粉红的云彩在他们的头顶浮着,像一个探消息的天使。蔷媚把她自己的手从她那长手套里探了出来,她每回看这类东西总是褪了手套的。呒,她很喜欢这个,她爱它,它是个小宝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儿反覆的看,打开了又给关上,她不由的注意到她自个儿的一双手,衬着柜上那块蓝丝绒,不提够多好看。那掌柜的,在他心里那一个不透亮的地基儿,也许竟敢容留同样的感想。因为他手拿着一管铅笔,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没血色的手指儿心虚虚的向着她那玫瑰色发艳光的爬着,一边他喃喃的说着话:“太太你要是许我点给你看,那小人儿的上身衣上还刻着花哪。”
“有意思!”蔷媚喜欢那些花。这要多少钱呢?有一晌掌柜的像是没有听见。这回她听得他低声的说了。“二十八个金几尼,太太。”
“二十八个几尼。”蔷媚没有给回音,她放下了那小盒儿;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个几尼,就有钱也不能……她楞[愣]着了。她一眼瞟着了一把肥肥的水壶,像一只肥肥的母鸡蹾[蹲]在那掌柜的头上似的,她答话的口音还有点儿迷糊的:“好吧,替我留着——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柜的已经鞠过躬,表示遵命,意思彷彿是替她留着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当然,永远替她留着。
那扇谨慎的门咄的关上了。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这冬天的下午。正下着雨,下雨天就跟着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洒下来。空气里有一股冷的涩的味儿,新亮上的街头看着凄惨。对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这阴瑟瑟的,它们暗暗的亮着像是惆怅什么。街上人匆匆的来往,全躲在他们可恨的伞子底下。蔷媚觉着一阵子古怪的心沉。她拿手筒窝紧了她的胸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窝着多好。那车当然在那儿,边街就是的,可是她还耽着不动。做人有时候的情景真叫你惊心,就这从屋子里探身出来看着外边的世界,那儿都是愁,够多难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让打失了兴致,你应当跑回家去,吃他一顿特别预备的茶点。但她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那儿来的?——贴近蔷媚的肘子旁边站着,一个小声音,像是叹气,又像是哭,在说着话:“太太,你许我跟你说一句话吧?”
“跟我说话?”蔷媚转过身子去。她见一个小个儿的破烂的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珠,年纪倒是轻的,不比她自己大,一双冻红的手抓着她的领口,浑身发着抖,像是才从凉水里爬起来似的。
“太——太太,”那声音发楞[愣]的叫着,“你能不能给我够吃一杯茶的钱?”
“一杯茶?”听那声音倒是直白老实的;一点也不像化子的口气。“那你一个大也没有吗?”蔷媚问。
“没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蔷媚冲着黄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着,这不比奇怪还奇怪!蔷媚忽然间觉到这倒是个奇遇,竟像是道施滔奄夫斯基小说里出来的,这黑夜间的相逢。她就带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试演她常常在小说里戏台上看到的一类事情,看他下文怎么来,好不好呢?这准够耸荡的。她彷彿听着她自己事后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简直的就带了她回家。”这时候她走上一步,对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儿说:“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吓得往后退,她给吓得连哆索[嗦]都停了一阵子。蔷媚伸出一只手去,按着她的臂膀。“我不冤你,”她说,微微的笑着。她觉得她的笑够直爽够和气的。“来吧,为什么不?坐了我车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这个意思,太太。”那女子说,她的声音里有苦痛。
“是的哪,”蔷媚叫着,“我是要你,你去我欢喜,来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盖住她的口,眼睁得老大的钉着蔷媚。“你——你不是带我到警察局去?”她楞[愣]着说。
“警察局!”蔷媚发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恶?不,我就要你作去暖和暖和,乘便听听——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饿慌了的人是容易带走的。小车夫拉开了车门,不一忽儿她们在昏沉的街道上飞似的去了。
“得!”蔷媚说。她觉着得胜了似的,她的手溜进了套手的丝绒带。她眼看着她钩住的小俘虏,心里直想说,“这我可带住你了。”她当然是好意,喔,岂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给这女子看,叫她相信——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话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钱人是有心肠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转过身子去,说:“不要害怕。再说,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们都是女人,就说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该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