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尔勃郎此后所遭逢的情形
俗语说事过情迁:随你怎样倾江倒海的悲伤,随你悲伤的性质如何,随你感情沸流到一千二百度或是低降到一百个零度之零度,随你如何灰心,随你张开眼来只见愁云惨雾,生命的种种幸福都变成荒芜惨绝;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苟延残喘,你总逃不过时间的法力,钟上的搭[滴答]过了一秒,你悲伤的烈度,无形中也的搭[滴答]宽了一些,你就愈觉得这残喘有苟延之必要。时间愈过去,你的悲度也消解的愈快,往往用不到几月甚至于不倒几天,你完全可以脱离悲伤的束缚,重新提起兴致过你的快乐日子。怪不得宰我当初要疑心三年之孝太不近情理。不要说父母,现在社会上父母不是儿女的冤家对头已是难得难得,何况能有心坎深处真纯的爱情——不要说父母和子女关系,就是我们男女相爱热度最高的朋友,大家香喷喷会呼吸,热烘烘会接吻的时候,不消说自然是卿卿我我,誓海盟山,我的性命就是你的,你的魂灵就是我的,若然你有不测不消说,我自然陪你死,就是不死,我总终身守独,纪念我们不断的爱情。而且我敢保证他们发誓的辰光,的确正[真]心诚意,纯粹从爱河里泛起来的波浪,情炉里飞起来的火焰。你要不相信真是阿弥陀佛,世上再也没有相信得过的事了。这类经验彼此不消客气,多少总有过些。但是——我很恨这转语,但是我实在不得不但是——但是金子要火来试验,你立的情誓要不幸的生死盛衰聚散来试验,试验的结果究竟百分里有几分是黄金呢?当然你我都不希望有这类试验之必要,不过试验要轮到你的时候,你又有什么法想呢?从前听说中国社会上,虽然男女夫妇间从不知爱情为何物,而丈夫死了妻子往往有殉节的风俗,据说有的媳妇自己还想活不肯死,她的翁姑可放她不过,因为她死了可以请贞节牌坊,光宗耀祖哩。那班可怜的少妇,就是不全死,亦得半死,因为一万个寡妇里面,难得有一个再有嫁人的机会。这类情形我们听听都不忍心,可笑他们黄种人还自以为是古文明,说西方人野蛮,其实他们那样荒谬绝伦的家庭婚姻制度,还不是和亚菲利加吃人的野人相差无几吗?至于讲到我们,情形可大不相同;不但妻死了,男子再娶,丈夫死了,女子自由再嫁,就是大家没有死,鲜鲜的活着,彼此依旧嫁娶自由,只要法庭上经过一番手续就是!或者彼此要是更文明些,爽性连法律都不管,大家实行自由恋爱就是,个人自由,爱情自由,个个字都是黄金打的,谁也不能侵犯。在这样情形之下从前同生共死的盟誓,自然减少了许多,大家都是“理性人”了!若然爱偶之一遭了不幸,我们当然不能说那活的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但是即使有,恐怕也是以太性质见风就化散罢!
著书人无端跑了一趟野马,他实在自己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他当然要向读者深深道一个歉,至于关于本题的意思,简单说无非是激烈的情感是不能常住的。我们极怒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的火一起上升到脑里,一丝丝神经都像放花筒似迸火,脑壳子像要胀破,头发胡须——如其你有胡须——都像直竖起来。但是我敢赌一百万东道,谁能将毛发竖他一点钟,就是半点钟、一刻你都赢了。最剧烈的悲伤虽然比大怒的生命可以长些,但是也长不到那里,我们过后追念死者,似乎仍旧觉得不快,但是这是忧思不是积极的悲了。
现在言归正传。上节停在涡堤孩一入水,黑尔勃郎一层悲伤晕了过去。但是你放心,他醒过来的时候悲伤也就差不多了。他回到林斯推登城堡,自然不很高兴,有时居然泫然涕下,有时伸出两手像要抱人似的。他自己倒很担心事,恐怕他再也不会快乐,结果他生命,也就悲伤完结。同时他也经验到——我们差不多大家经验过的——悲伤的一种快感,很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形。培托儿达也陪他饮泣,所以二人一起在林斯推登静悄悄过了好几时,时常记念涡堤孩,彼此几乎将从前互吸的感情忘了。并且涡堤孩现在时常梦里来会丈夫。她来总同在时一样,很温柔的抱住他,一会儿离去,依旧啜泣,所以往往他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何故他的双腮尽湿,究竟是她的眼泪呢,还是他自己的呢?
但是可畏的时光愈过,他的梦也逐渐减少,他的愁也逐渐迟钝。那时我们久别的老渔翁忽然在林斯推登城堡出现。他听见涡堤孩的消息,他来要他女儿回去,再也不许她和独身的贵人住在一起。“因为,”他说,“我女儿究竟爱她生父不爱我都不问,但是现在她名誉要紧,所以他所要求的,再也没有商量余地。”
老渔人声势汹汹,但是黑尔勃郎一想他如其让培托儿达跟父亲回去,她吃不惯苦不用说,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独留在这宽大的城堡里冷清清的日子如何过得去,况且他自始至终爱培托儿达的,就是涡堤孩在时“形格势禁”,此番她长别以后,他还没有跳出悲伤圈子,所以把培托儿达暂时搁起,如今老头一来啰哆,他只得明说他想留他女儿的意思。但是老儿很不赞成这一头亲事。老儿很爱涡堤孩,以为谁都不能决定涡堤孩之入水的确是死,就是涡堤孩的尸体的确永卧在但牛勃河底或是已经被水冲入海去,培托儿达对于她的死至少应负一部份的责任,如何可以乘机来占据她的地位呢?但是老儿也很爱骑士;他女儿温柔的态度,至诚的祷告,为涡堤孩流的涕,一一都打动了老人的心,结果他还是答应。此事就此定局,骑士立即打发人去请哈哀尔孟神父;就是当初在老渔人家替他和涡堤孩结婚的神父,求他来城堡庆祝他第二次的婚姻。
神父接到了林斯推登爵主的信,立刻就动身,向城堡进发。他走路走得过急,有时连气都喘不过来,或者他脚上背后的老病发作,他总对自己说:“也许我还可以消化不幸!老骨头争气些,赶到目的再瘫不迟。”他提起精神一口气赶到了城堡的庭中。
那对新人手挽手儿坐在树荫下,老渔人坐在旁边。他们一见哈哀尔孟神父,大家欣然跳将起来,赶上去欢迎他。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单请新郎陪他进堡去密谈。骑士正觉踌躇,神父开口说道——
“我何必定要密谈呢,林斯推登的贵胄先生?我要讲的话就是关系你们三人的话,既然大家有关系,自然大家一齐参与为是。然则我先要问你,骑士先生,你是否可以一定有把握你的妻子的确死了?我可不是那么想。她失踪情形我暂且不论,因为我当时并不目睹。但是她对于你始终是一个信义忠实的妻子,那是没有问题的。而在这最近十四天夜间,我梦里总见她站在我床边,搓着她一双柔软的小手,一面的愁容,轻轻的叹气道,‘拦止那桩事,亲爱的神父呀!我还是活着!嘻!救他的生命!嘻!救他的灵魂!’但是我莫明其妙,不知道那桩什么事。后来果然来了你的专差,所以我星夜赶来,不是来替你们结婚,但是来分散那不能在一起的人。让她去罢!黑尔勃郎!让他去罢!培托儿达!他另有所属。你看他满脸悲凄的愁痕,依旧未退哩。从来没有如此的新郎,况且她梦里明明告诉我,或者你让他去,否则你也从此不会享福。”
在他们三人心里的心里,大家都承认神父的话不错,但是他们早已爬上了老虎背,再也爬不下来。就是那老渔翁亦被他们骗得一厢情愿,以为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三人就你一声我一句,和一片好心的神父辩驳。最后老牧师一看情形不对,知道无可挽回,摇摇头,叹了气,转身就出堡门,非但不肯住夜,连汤水都不肯喝。但是黑尔勃郎总以为是他年老了脾气乖僻,毫不介意,另外派人到邻近神道院里去请一位牧师来行礼,那边一口答应,他们就将婚期都定了。第十七章骑士的梦
天将晓未晓的时候,骑士半醒半眠卧在床上。他想要重新睡熟,他觉得一种恐怖将他推了回来,因为梦乡里有鬼。但是如其他想要完全醒过来,他耳边只听得悉悉索索[窸窸窣窣]一群天鹅扑着翅膀和喁喁欢娱的声音,使得他神经飘飘荡荡总是振作不起。最后他似乎又睡熟了,恍恍惚惚只觉得那群鹅将他放在柔软的翅膀上,腾云驾雾似飞山过海,一路唱着和美的鹅歌。他想恐怕这是死兆罢,但是也许另有缘故。忽然他觉得飞到了地中边上。一只鹅在他耳边说:“此是地中海。”他向下一望,只见海水水晶似透明,可以直望到海底。他看见了涡堤孩,她坐在水晶厅上,她在那里伤心哭泣,满面愁容。骑士不禁想起了从前那一长篇历史,当初何等快乐,后来如何不幸,如今彼此又为渺渺云水隔住。但是涡堤孩似乎不觉得他在场。枯耳庞依旧拖着长白袍走到她跟前,不许她再哭。她抬起头来,很严正的对他望着,说道:“我虽然身在水底,但是我有灵魂。所以我依旧悲泣,虽然你不能知道眼泪的意义和价值,那是上帝赐福,凡有忠实灵魂的人,总是受天保佑的。”他摇头不信,想了一想说道——“但是,我的侄女,你还得受我们元行法律的支配,他如其不忠信而重娶,他的命应该赔偿给你。”涡堤孩道,“他到如今还是鳏夫,他刺痛的心上依旧保留着爱我的情。”枯耳庞冷笑道,“但是他快做新郎,一两天之内只要牧师一祷告,婚姻就成立,那时你定须杀死这重娶的丈夫。”涡堤孩笑答道:“但是我不能,我已经将喷泉塞住,不要说你,连我都不能进城堡去。”枯耳庞道,“但是若然他离开了城堡,或是有一天喷泉重新开了呢?你要知道他并不注意那类小事情。”“惟其为此,”涡堤孩又从眼泪里笑道,“惟其为此,所以他的梦魂现在停在地中海面上,听我们的警告哩。那是我故意安排的。”于是枯耳庞仰起头来,恨恨向着骑士,一顿足,忽然穿入水波深处去了。那群鹅重新又唱将起来,展开翼儿就飞,骑士昏昏沉沉似乎过了无数高山大川,重复回到了林斯推登城堡,在床上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