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开眼,只见床前站着他的侍从,报告他神父哈哀尔孟依旧在邻近逗留着,他昨晚见他在森林里用树枝砌了一间茅棚在里面过夜。问他为什么,他答道,“除了结婚以外,还有旁的礼节,我这次就使没有经手喜事,也许还有另外用处。做人总得处处预备,况且丧事喜事一样都是人事,眼光望远些,谁都免不了的。”
骑士听了这番话,又想起方才的梦,种种的猜想都奔到他胸头。但是他终究以为事情既已安排妥当,岂有迷信妖梦改变之理,所以结果他毅然决然照原定计画[划]做去。第十八章黑尔勃郎举行婚礼情形
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举行婚礼那一天,林斯推登城堡中贵客到了不少,外面看来,很是热闹欢喜,但是当事人的心里,恰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良心上不安宁。出神见鬼的事倒没有,因为那喷池依旧塞住,枯耳庞的徒党无从进身。新郎自己不用说,就是老渔人乃至于曾经见过涡堤孩的亲友,都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主要人物,因为涡堤孩在时待人和善得众人欢心,如今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偏是隔上不多时发现了这头亲事,也难怪旁人心里一半诧异一半不平。那天喜筵的时候,大家表面上虽然应酬谈笑,心里谁也离不了涡堤孩的印象,偶然呀的一声有人推进门来,大家都张皇注视,疑心是涡堤孩来了,等得看明白进来的人是掌礼或是酒仆,他们都显出失望的神情,本来满席的笑语喧阗,也忽然沉了下去,变成忧郁的寂静。新娘娘要算比较最活泼,最满足,但是连她也有时觉得有些诧异,这林斯推登堡内主妇一席如何轮到了她,一面又想起涡堤孩冰冷的尸体,僵卧在但牛勃河底,或是已经随流入海不知去向。神父那番不吉利的警告又不住的在他们三人脑筋中烦扰,并且引起种种奇异的幻想。
天还没有黑,喜筵就散了。不是因为新郎不耐烦——普通新郎总是不耐烦的——而为上面所说的几层缘故,宾主都觉得有兴不能尽,空气中似乎布满了不愉快的预兆愁惨的情景。培托儿达陪着女客去了,骑士也进内室,一群侍从侍候他换衣服。那天结婚,连照例跟随新娘新郎的一群青年男女都没有。
培托儿达想变换她思想的潮流。她吩咐侍女展览黑尔勃郎此次替她预备的衣服面网首饰,打算选出几件,预备明日晓妆。一群侍女就高高兴兴大家来出主意,这个说新娘娘应该满头珠翠红衣绿袜,那个说太华丽了也不好,不如单戴白金珠花的面网和白缎银镶的衣裙配着淡灰丝袜和绿丝绒鞋,一面大家又争着称赞新娘的貌美。培托儿达正在镜里端详自己的倩影,忽然叹道——
“但是你们难道不看见这边颈上那些雀斑吗?”
他们一看,果然新娘左边颈皮上有几块黑影子,但是他们只说是“美人斑”,有了这一丝深色,愈显出肤色之白嫩。培托儿达摇摇头,心里想那总是斑点。她叹口气道,“其实我可以想法子去了它,但是堡庭里的喷泉封闭在那里,从前我总欢喜用那泉水,很有匀净肤色的功效。真的,我只要弄得到一小瓶已经足够!”
“那就够了吗?”一个快捷的侍女笑道,说着溜了出去。
“她总不会得那样冒昧,”培托儿达说,露出半惊半喜的神情,“今天晚上就去撇开那块盖住泉眼的石头罢?”但是一阵子她们就听见一群人走入堡庭,从窗格里望得见那活泼的侍女领头,他们抗[扛]着杠杆等类,去重开那喷泉。培托儿达说道,“我实在很愿意他们去打开,只要手续不太麻烦,时间不过长就没有什么。”她心里其实很得意,因为如今做了主妇,居然要什么就什么,开口要,闭口到。她欣欣伏在窗口,看他们在庭中月光底下动手。
那群人“杭好旱好”,使尽气力,开掘那石块。间或有人叹息,以为旧主妇当初一番心机,如今新主妇当家,头一天就有变更。但是事实上他们用不到费那么大劲,因为等得他们一动手,这喷泉内部似乎有势力帮着他们掀开那块笨石。他们骇然相顾说道,“难道这喷泉压得日久,力量大得连石头都冲得动?”说着,那石块愈起愈高,简直自做主,不用人力轻轻的滚了下来。同时泉眼里迸出一个极高的白水柱。工人们在旁边正在惊异,忽然觉察这水柱变成了一个素衣缟服白网盖面的妇人。她涕泗交流的悲泣,举起双手摇着表示哀痛,慢慢儿,慢慢儿下了喷泉台,望城堡正屋走去。一霎时堡里的人吓得狂奔的狂奔,狂叫的狂叫,新娘在窗内也吓得硬挺挺站着,面无人色,她身旁的侍女也都像触了电一般,动弹不得。等得这形像[象]走近了她房,培托儿达猛然觉得那白网底下的眉目彷彿是涡堤孩。但是这一路悲泣的形像[象]走了过去,迟顿顿[钝钝],慢吞吞,似乎犯人上刑场的光景。培托儿达高声喊人去寻骑士,但是侍女们只突出一双眼呆看,理也不理,新娘也发了噤,似乎她自己的声音骇住了她。
她们正在石像似塑着,话也说不出,脚也移不动。这可怕的异客已经走到了城堡正厅,步上那白石的台阶,走进大堂哀哀的哭,一路尽哭着。伤哉!她初次来到此地何等欢喜呢。
其时骑士在内室已经辞退了侍从,他衣服半解独自站在一座大衣镜前出神;旁边点着一枝很缓的小烛。忽然门上有一个小指弹着,很轻的弹着,那是当初他们夫妻和睦时候的一种记号,涡堤孩要他去的时候,就来用小指轻轻弹门。黑尔勃郎跳将起来,但是他又自语道,“这无非是妄想,我应该登新床去了。”
“是的,你应该,但是一张冷床而已!”他听得门外一个悲泣的声音回答,他从镜子里看见门开了,慢慢儿,慢慢儿这白色游行的形像[象]移了进来,重复谨谨慎慎将门掩上。“他们已经将喷泉打开,”她软软说道,“如今我已到此,你生命完尽了。”
他觉得他心停止了跳动,知道数不可逃[疑有误],但他将手掩面说道——
“不要使我死于恐怖。如其你网后是一鬼相,那就请你不必再揭开,你一下杀了我就算,再不要让我见你。”
“唉!”这形像[象]答道,“难道你不愿意再对我一看吗?我依旧和初次你在湖边发现我的辰光一样美丽,我爱,哟!你还怕我来吓你不成?”
“哟,但愿如此,”黑尔勃郎叹道,“但愿我能死在你吻上!”
“当然,只要你愿意,我最爱的亲亲呀!”她说着,就将手揭去了面罩,一张蜜甜的脸笑了出来,顿时室内好像充满了万道霞光。
恋爱——死,骑士浑身颤栗,无量数的情电子从骨髓皮肉五脏六腑四肘百骸里迸射出来,将他的生命灵魂躯壳,一古脑儿的恋爱化——他浑身颤栗,展开双手,涡堤孩直扑了进来,泪如泉涌,两片香甜情热颤动的樱唇立刻和骑士的黏在一起,她再也不放,愈搂愈紧,愈紧愈搂,眼泪如潮水般横流,几乎将她的灵魂都冲了出来。她的眼泪泻满他一脸一胸,他还是紧紧抱着,直等到骑士在甜美的不幸中,蜜甜的香唇上,气绝身亡,从她可爱的玉臂圈中漏出,倒卧在长眠的榻上。
“我已经哭死了他。”涡堤孩告诉她在前房碰到的侍役,她慢慢从皇[惶]骇无措的人群中走入喷泉中去了。第十九章骑士黑尔勃郎埋葬情形
林斯推登爵主的死讯一传出去,头一个到门的就是那等办丧事的神父哈哀尔孟,刚巧上一天特请来结婚的牧师仓皇逃走,二人在大门口撞一个满怀。
神父听他们说了详情以后说道,“命该如此,这丧礼如今落在老人身上,我也不要什么伙伴。”他就过去用例话安慰那新娘寡妇,但是培托儿达尘心烦重,如何能听得进老牧师不入耳之谈。老渔翁倒很明白,虽然他女婿女儿遭此不幸,他也不免悲悼,但当培托儿达咒骂涡堤孩为女妖鬼怪,老人总摇头叹道——“这场公案也只有如此了结一法。我只看见上帝公平的判决,况且黑尔勃郎死后,受苦痛最深者无过执行死刑那人,我们可怜被摒的涡堤孩。”他帮着料理丧务,一切排场都按照死者的身分。他们林斯推登家的葬地在邻近一乡村,是他们的领地,骑士的尸体照例要与他的祖先合葬。城堡里所有的仪仗都已排列起来,预备一起葬入。因为黑尔勃郎是林斯推登的末裔,送葬的人也都跟着棺柩上路,在青天底下迤逦走着,口里唱丧歌。神父哈哀尔孟手执一高大的十字架在前领路,后面跟着培托儿达,她父亲老渔人在旁边扶住她。其时大家忽然觉察培托儿达的侍从一片黑服中间,发现了一个雪白的形像[象],头面幂得很密,双手绞扭,显出极端痛苦悲伤。那形像[象]旁边的人都暗暗吃吓,或向旁闪,或往后退。她们这么一动,那白像又发现在后面一群人中间,他们又起恐慌,纷纷躲避,所以结果这长串送殡的仪从,闹得不成体统。其中有几个军士胆子很大,走近去同那白影说话,想将她推挤出去,但是他们的手一触到,形像[象]就融灭,一转眼又只见她于于[纡纡]徐徐跟在丧会中进行。直到后来所有的女侍从都逃避干净,所以这白影悠悠荡荡贴紧了培托儿达。但是她移得很慢,前面的新孀简直没有觉得,自此她缓缓跟着前进。
他们到了墓地、所有的丧仪和人列成圆形围住墓坑。培托儿达方才觉到了这不速之客,她又骇又恼将身倒退,要她离开骑士的葬所。但是幂面的白影轻轻摇头不允,伸手向着培托儿达似乎款求的模样;孀妇不禁感动,她顿时想起了从前涡堤孩待她的好处,和在但牛勃河上给她那串珊瑚项珠。但是神父哈哀尔孟吩咐禁声,大家一起在尸体前默祷。培托儿达跪了下来,其余送葬的人连坟上做工的也都跪下。他们祷完站起来的时候,白色的异客已经不见;在她跪的一点上忽然从泥土里涌起一柱珠泉,洁白如银,将骑士的新坟浇洒一周;然后平流到墓地旁边,积成一个美丽的小潭。后世那村上的人还时常对着这泉水嗟叹,相信是可怜涡堤孩的不昧精灵,展开她仁爱的手臂永远抱住她心爱的人。
看呀!这无边无际的海!
一只船在他的胸前开着,扯满了所有的篷帆—— 一只大船张起了高大的篷帆。
一面旗高高的飘着,她稳稳的前进,她进行得很庄严——船底下,无数激昂的波浪拥着向前,他们围住这船身,盘旋的颤动照耀,并且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