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应得管,”赶车的道,“因为我就是枯耳庞。”说着他一阵狂笑,将他的丑脸探进车来,但是一阵子车也没有了,牲口也不见了,什么东西都消化到烟雾里,那车夫自己变成一个大浪,澎的一声将后面挣扎着的马卷了进去;他愈涨愈高,一直涨到水塔似一座,预备向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头上压下,使他们永远葬身水窟。
但是光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机,涡堤孩甘脆的声音忽然打入他们耳鼓,月亮也从云端里露了出来,涡堤孩在山谷上面峰上站着。她厉声命令,她威吓这水,凶恶的水塔渐渐缩了下去,呜呜的叫着,河水也平静下去,反射着雪白的月色。涡堤孩白鸽似从高处抢了下来,拉住了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将他们带上高处草地,她起劲安慰他们。她扶培托儿达上她骑来的小白马,三人一起回家。第十五章维也纳旅行
经过了这一番捣乱,城堡里过了好一时安静生活。骑士也愈加敬爱他妻子的神明甜美,这会[回]拚着命救他们出枯耳庞和黑谷的险。
涡堤孩光明磊落自然心神舒泰,并且因为丈夫的感情回复,她尤其觉得安慰。培托儿达受了这次经验,形迹上也改变了好多,她骄恣的习气,换成了温和知感的情景,她好胜的故态也不复显著。每当他们夫妻讲到塞绝喷泉或是黑谷冒险两桩事,她总很和婉的求他们不要提起,因为前一件事使她窘愧,后一件事使她害怕。本来两事都成陈迹,原无讨论之必要,所以林斯推登城堡里,只见平安欢乐。大家心里也都如此想,望到将来好像满路都是春花秋果。
如此冬去春来,风和日暖,人人也都欣喜快乐。只见百花怒放,梁燕归来,由不得动了旅行的雅兴。
有一次,他们正谈到但牛勃河的源流,黑尔勃郎本来地理知识很丰富,他就大讲其那条大河之美。如何发源,如何流注许多名地,如何百川贯[灌]注,如何两岸都是灿烂的葡萄,如何这河流步步佳胜,到处都展览自然的力量和美德。
“要是循流下去,直到维也纳,这水程才痛快哩!”培托儿达听得高兴不过喊将起来,但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觉察了莽撞,连忙收敛,默默的两颊红晕。
这一下触动了涡堤孩的慈悲心,很想满足她爱友的愿望,接着说道——
“那末我们去就是,谁还拦阻我们不成?”
培托儿达喜得直跳,张开一张小口,再也合不拢来,两个人赶快用颜色来画他们畅游但牛勃河的水程。黑尔勃郎也不反对,他只对涡堤孩私语道——
“但是我们如其走得这样远,枯耳庞会不会再来和我们麻烦呢?”
“让他来好了!”她笑答道,“有我在这儿,他什么法儿也没有。”
所以他们绝无困难;他们立刻预备,欣欣出发,打算畅畅快快玩一趟。
这岂不是奇怪,大凡我们希望一件事怎么样,结果往往正得其反。不祥的势力预备害我们的时候,偏爱用种种甜美的歌儿,黄金似的故事,引我们高枕安眠。反之那报喜消息的天使往往选顶尴尬的时间,出其不意来打门,吓得我们空起惊慌。
他们游但牛勃河开头这几天,的确欣赏快乐。一路的景色,美不胜收,步步引人入胜。但是一天到了一处特别妩媚的地点,他们正想细细赏览,那可厌的枯耳庞突然又来作怪。最初他无非卖弄他的小诡计,招惹他们,涡堤孩生了气,向着逆风怪浪,一顿呼喝,果然敌势退了下去,但是等不到好久,那玩意儿又来了,又得涡堤孩去对付,如是者再而三,他们虽然没有吃亏,一团的游兴可被他打得稀烂。
船家也起了疑心,彼此互相私语,向着他们三人尽望。他们的侍从也觉得大家所处的地位很不妥当,也相着主人,露出张皇态度。黑尔勃郎口上不言心里在那里想道——
“这是结交异类的报应,人和人鱼结婚好不奇怪。”
他又自己解释,想道——
“我当初并不知道她是个人鱼!算我晦气,步步碰到这荒谬的亲戚,但是过处不在我。”
他一肚子这类思想,辩护自己,但是他想的结果,非但没有安慰,而且移怒到涡堤孩身上。他恨恨的望着她,可怜的涡堤孩也完全明白他意思。她一面对付枯耳庞已经精神疲乏,又遭黑尔勃郎一顿白眼,诉说无从,只得暗吞珠泪,等到黄昏时节,风平浪定,她睡熟了。
但是她刚刚闭眼,船上人立刻又起惊慌。因为大家眼里见一个可怕的人头从小浪里穿出来,不像平常泅水的人头,恰直挺挺装在水面上,并着船同等速率进行。大家惨然相顾,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尤奇者任你望什么方向看,你总看见一个狞笑奇凶的头面。你说“看那边”,他说“看那边”。总之一阵子船的左右前后,水面上顿然开了一个人头展览会,一河阴风惨色,吓得大家狂叫起来。涡堤孩从睡梦中惊觉,她刚一张眼,所有的怪现象立刻消灭。但是黑尔勃郎受此戏弄,忍不住心头火起,他正想发作,涡堤孩满眼可怜,低声下气求道——
“看上帝面上罢,丈夫!我们在水面上,你千万不可与我发怒。”
骑士默然不语,坐了下去,在那里出神。涡堤孩向他私语道——
“我爱,我们就此为止,平安回林斯推登何如?”
但是黑尔勃郎愤愤说道——
“如此我到[倒]变了自己城堡里一个囚犯,要是打开了喷泉,我连气都透不出了,是不是?我只希望作发疯的亲戚——”
但是他讲到此地,涡堤孩轻轻将手掩住了他的口唇,他又静了,想着涡堤孩说的话。同时培托儿达的幻想也似春花怒发,活动起来。她知道涡堤孩的来源,但是不完全,她不知道那水怪究竟是个什么迷谜,她只觉得他可怕,但是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她正在乱想,无意中将黑尔勃郎新近买给她的颈链解了下来,放在水面上拖着,激起一颗颗水珠,溅破落日,反射微弱的阳光。一只巨手忽然从但牛勃河伸出来,向她的颈链一抓,拉入水去,培托儿达骇得大声响喊,一阵的冷笑从水底里泛了上来。骑士再也忍不过去,他跳将起来,望着水里高声咒骂,和水鬼挑战。培托儿达失了她最宝爱的颈链又受了大惊,不住的啜泣,她的眼泪好比洋油浇上骑士的怒火,狂焰直卷起来卷起来。其时涡堤孩也靠船边坐着,她手放在水里,这水忽然往前一冲,忽然呜呜若有所言,她向她丈夫说道——
“我的亲爱,不要在此地骂我;随你骂谁都可以,但是不要骂我,你知道什么缘故。”
他好容易将他怒焰稍为压下一些,没有直接攻击她,实际他也气得话也说不上来。然后涡堤孩将她放在水里的手探了出来,拿着一串珊瑚的颈链,宝光四射,连人的眼都看花了。
“你拿这串罢,”她说,欣欣将珊瑚递给培托儿达,“这是我赔偿你的,你不要再生气,可怜的孩子。”
但是骑士跳了过来,他从涡堤孩手中将那可爱的珍玩抢了过来,望河里一抛,大声怒吼道——
“原来你依旧和他们来往,是不是?好,你就和他们一起住去,随你们出什么鬼戏法,也好让我们人类过太平日子,哼,你变的好戏法。”
但是他看见可怜的涡堤孩呆呆地望着她两泪交流,刚才她想拿珊瑚来安慰培托儿达那只手依旧震震的张着。她愈哭愈悲,好像小孩平空受了责备一般。最后她凄然说道——
“唉!蜜甜的朋友,唉!再会罢!你不应如此;但是只要你忠信,我总尽力替你豁免。唉!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去了,我们年轻的生活就此告终。休矣!休矣!何至于此,休矣!休矣!”
说着她一翻身就不见了。似乎她自己投入水里,又似乎她被拉入水,究竟谁也说不定她怎样去的,总是一霎时她葬身但牛勃浪涛中心,音踪杳绝,只剩几个小波也绕住船边似乎啜泣,似乎隐隐还说着“休矣!休矣!忠信要紧!休矣!”
黑尔勃郎无论如何忍心,再也止不住热泪迸流,差不多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