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托儿达偕骑士回家情形
黑谷深藏在万山之中,人迹罕到之处,邻近居民以其隐秘故名之曰黑谷。其中深林箐密,尤多松树,就是山缝里那条小河也是黑蔚蔚的流着,似乎紧锁眉头,幽幽的声[申]诉不见天日之苦。现在太阳早已落山,只剩了黄昏微茫,那山林深处,益发来得荒惨幽秘。骑士慌慌张张沿着河岸前进;他一会儿又怕跑得太匆忙,跑过了她的头,一会儿又急急加鞭,防她走远了。他此时入谷已深,照理他路如其没有走错,他应该就赶上那步行的女郎。他一肚子胡思乱想,深恐培托儿达迷失。他想她一个娇情的女孩,如今黑夜里在这荒谷中摸路,天色又危险得很,暴风雨就在眼前,要是他竟寻不到她,那便如何是好。最后他隐隐望见前面山坡上一个白影子在树荫里闪着。他想这是培托儿达的衣裙,他赶快想奔过去。但是他的马忽然倔强;他尽竖“牌楼”树堆里寻路又麻烦[疑有误],骑士急得跳下马来,将马缚在一枝枫树上,独自辟着丛草前进。他眉毛上颊上滴满了树枝的露水,山头雷声已起,一阵凉风,呼的一声刮得满林的枝叶,吼的吼,叫的叫,啸的啸,悲鸣的悲鸣,由不得骑士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点心慌。好容易他望过了那白影子,但是他决不定那一堆白衣,似乎有人晕倒在地,是否培托儿达那天穿的。他慢慢走近跟前,摇着树枝,击着他刀——她不动。
“培托儿达。”他开头轻轻的叫了一声,没有回音,他愈叫愈响——她还是不听见一样,寂无声息。他便尽力气叫了一声“培托儿达!”隐隐山壁里发出很凄凉的回音,“培——托——儿——达。”但是躺着那个人依旧不动,他于是伛了下去;偏是夜色已深,他也辨不出他的眉目。但是现在他有点疑心起来,用手向那一堆去一撩,刚巧一阵闪电将全谷照得铄亮。他不看还可,一看只见一只奇形异丑的脸子,听他阴惨的声音说道——
“来接吻罢,你相思病的牧童!”
黑尔勃郎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转身就跑,那丑怪在后面追。“家去罢!”他幽幽说着,“那群妖怪醒了!家去罢!哈哈!如今你逃那里去!”他伸过一双长白臂去抓他。
“丑鬼枯耳庞!”骑士提起胆子喊道,“原来是你这鬼怪!这里有个吻给你!”说着他就挥刀向他脸上直砍,但是他忽然变成一堆水,向骑士冲来。
骑士现在明白了枯耳庞的诡计,他高声自言道,“他想威吓我抛弃培托儿达,我要一回头,那可怜无告的女孩,岂非落入他手,受他魔虐,那还了得。但是没有那会[回]事,你丑陋的水怪,谅你也不知道人心的能力多大。他要是将生命的势力一齐施展出来,谁也没奈何他,何况你区区的精灵。”他一说过,顿觉胆气一壮,精神陡旺。说也凑巧,他运气也到门了。他还没有走到他缚马的地点,他明明听见了培托儿达悲咽的声浪;她就在他左近,所以他在雷雨交加之中能听出她泣声。骑士似获至宝,展步如飞望发声处寻去,果然觅到了培托儿达,浑身发战,用尽力气想爬过一山峰,逃出黑谷的荒暗。他迎面拦住了她,那孩子虽然骄傲坚决,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不惊喜交集。她心爱的人果然还有良心冒着黑夜电雨,赶来救她出此荒惨可怕的环境。一面骑士说上许多软话央她回去,她再也不能推辞,默不作声跟了他就走。但是她娇养惯的,如何经得起这一番恐慌跋涉,好容易寻到了那马,她已经是娇喘不胜,再也不能动弹。骑士从树上解下了马缰,预备挟他可爱的逃犯上马,自己牵着缰索向黑荫里赶路回家。
但是这马也教枯耳庞吓得慌张失度,连骑士自己都上不了马背;要将培托儿达稳稳抬上去绝对不能。他们没有法想,只得步行上道。骑士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挽住踉跄的培托儿达,她也很想振作起来,好早些走出这黑谷,但是她四肢百骸多像棉花一般再也团不拢来,浑身只是瑟瑟的乱颤,一半因为方才一阵子趁着火性身入险地,行路既难,枯耳庞又尽跟着为难,吓得她芳心寸断,此时虽然神智[志]清楚一点,但是满山隆隆的雷响,树林里发出种种怪声,闪电又金蛇似横扫,可怜培托儿达如何还能奋勇走路。
结果她从骑士的手中瘫了下去,横在草苔上面,喘着说道——“让我倒在此地罢,高贵的先生呀!我只抱怨自己愚蠢,如今我精疲力绝,让我死在此地罢!”
“决不,决不,我的甜友呀,我决不抛弃你!”黑尔勃郎喊道,一面使尽气力扣住那匹马,现在它慌得更利害,浑身发汗,口里吐沫。骑士无法,只得牵了它走开几步,因为恐怕它践踏了她。但是培托儿达以为他果真将她弃在荒野,叫着他名字,放声大哭起来。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他很愿意一撒手让那咆哮的畜生自由向黑夜里乱冲去,但是又怕他的铁蹄,落在培托儿达身上。
正在左右为难,踌躇不决,他忽然听见一辆货车从他背后的石路上走来,他这一喜,简直似天开眼了一般,他大声喊救;那边人声回答他,叫他别急,就来招呼他。不到一会儿,他果然看见两只颁白的牲口从丛草里过来,那车夫穿一件白色的外衣,一车的货物,上面盖住一块大白布。那车夫高声喊了一个“拔尔”,牲口就停了下来。他走过来帮骑士收拾那唾沫的马。
“我知道了,”他说,“这畜生要什么。我初此[次]经过此地,我的牲口也是一样的麻烦。我告诉你这里有一个恶水怪,他故意捣乱,看了乐意。但是我学了一个咒语,你只要让我向你牲口耳边一念,他立刻就平静,你信不信?”
“好,你快试你的秘诀罢!”焦躁的骑士叫道。他果然跑到那马口边去念了个咒语。一会儿这马伏[俯]首帖耳平了下来,只有满身的汗依旧淌着。黑尔勃郎也没有功夫去问他其中奥妙。他和车夫商量,要他将培托儿达载在他车上货包上面,送到林斯推登城堡,他自己想骑马跟着。但是这马经过一阵暴烈,也是垂头丧气,再也没有力量驮人。所以车夫叫他也爬上车去,和培托儿达一起,那匹马他缚在车后。
“我的牲口拉得动。”车夫说。骑士就听他的话,和培托儿达都爬上货堆,马在后面跟着,车夫很谨慎的将车赶上路去。
如今好了,风雷也已静止,黑夜里寂无声息,人也觉得平安了,货包又软,也没有什么不舒服,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就开始讲话,彼此吐露心腹。他笑她脾气这样大,搅出一天星斗;培托儿达也羞怯怯地道歉。但是他句句话里都显出恋爱的光亮,她心坎里早已充满了那最神秘的质素,如今止不住流露出来。骑士也是心领神会,寻味无穷,一张细密的情网轻轻将他们裹了进去。
两人正在得趣,那车夫忽然厉声喊道,“起来!牲口!你们举起脚来!牲口,起劲一点!别忘了你们是什么!”
骑士探起头来一望,只见那马简直在一洼水里泅着;车轮像水车一般的转,车夫也避那水势,爬上了车。
“这是什么路呢?倒像在河身里走,什么会[回]事?”黑尔勃郎喊着问那赶车的。
“不是,先生!”他笑着答道,“不是我们走到河里,倒是河水走到我们路上来。你自己看,好大的水泛。”
他的话对的;果然满谷都是水,水还尽涨着。
“那是枯耳庞,那好恶的水怪。你有什么咒语去对付他没有,我的朋友?”
“我知道一个,”赶车的道,“但是我不能行用,除非你知道我是谁。”
“谁还和你开玩笑?”骑士叫道,“那水愈涨愈高,我管得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