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几天路程,他们一天旁[傍]晚到了林斯推登的城堡。所有的侍从一齐上来拥住了他们幼主,交待一切,所以涡堤孩独自和培托儿达一起。她们爬上了堡塞的高墙,赏玩下面希华皮亚的景色。忽然一个高人走了上来,对她们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培托儿达猛然记起了那晚皇城市场上所见的喷泉人。涡堤孩旋过去向他一看,露出不愿意带着威吓的神色,培托儿达想,一定就是那怪,正在惊疑,那人一路颠[点]头,匆匆退下,隐入邻近一座灌木林中去了。但是涡堤孩说道——
“不要怕,亲爱的小培托儿达: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来缠你了。”
她于是从头至尾将这段故事一齐讲了出来,她自己是谁,培托儿达如何离开她的父母;她自己如何到他们那里去。培托儿达开头听了很吓,她以为她朋友忽然疯了,但是她愈听愈信,恍然明白。她想想真奇怪,从小听见的荒唐故事,如今非但亲身经历,而且自身受了一二十年的播[拨]弄,方才打破这谜。她很尊敬的向着涡堤孩,但是禁不住发了一个寒噤,总觉得她是异类;一直等到他们坐下吃夜饭,她心里还在那里疑虑黑尔勃郎如何会得同鬼怪一类东西发生恋爱。第十三章他们居住在林斯推登城堡时情形
写下这故事来的人,因为他自己心里很受感动,所以希望人家看了也可以一样感动,但是他要向读者诸君道一个歉,他要请你们原谅,如其他现在用很简的话报告你们在一长时期内所发生的事件。他明知道他很可以描写如何一步一步黑尔勃郎的爱情渐渐从涡堤孩移到培托儿达,如何培托儿达的热度逐渐增高和他做爱,如何他们合起,非但不可怜涡堤孩,而且视为异族,逐渐的疏忽她,如何涡堤孩悲伤,如何她的眼泪和骑士良心上刺戟,再也不能回复他从前对她的恋爱,所以虽然他有时对她还和气,一会儿又发了一个寒噤,抛开了她,去和真人的女郎培托儿达寻欢谈笑。作者很知道这几点都可以,并且也许是应该从详叙述,但是他心肠硬不起来,因为他生平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如今想起了,心里还像椎[锥]刺,眼泪和面条一般挂将下来,何况动手来写呢?亲爱的读者呀!大概你们也免不了有同样的感觉罢?人世间的趣味原应该用痛苦来测量。假使你在这行业里面,你所得的痛苦比你给人的痛苦来得多,你就赚了钱,发了财。因为在这类情形之下,所有唯一的感觉,无非你灵魂中心窝里蜿蜒着几丝蜜甜的悲伤,精美的幽[忧]郁,或者你想到了那一处园里湖上从前是你销魂的背景,如今都如梦如寐,渺若山河,你鼻脊里就发出一阵奇酸,两朵水晶似泪花,从眼眶里突了出来,慢慢在你双颊上开了两条水沟。好了,我也不再多说下去;我并不愿意将你们的心刺成千穿百洞,让我言归正传,简简的接着讲罢。可怜的涡堤孩异常悲伤,而他们两个也并不真正快乐,但是培托儿达还不满意。她于是逐渐的****跋扈起来,涡堤孩总是退让,再加之一个情热的黑尔勃郎处处总袒护她。同时城堡里生活也反常起来,到处有鬼灵出现,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时常碰到,但是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那个高白人,黑尔勃郎是很熟悉了,认识是枯耳庞,培托儿达也知是喷泉怪,也时常在他们二人跟前出现恫吓,尤其欺陵[凌]培托儿达,她有一次甚至吓得害病,所以她时常决意要离开这城堡。但是她依旧住下去,一部分为她恋爱黑尔勃郎,一部分因为她自恃清白,就有鬼怪也没奈何她;并且她也不知道往那里去好。这老渔人自从接到了林斯推登爵士的信告诉他培托儿达和他一起住着,他就乱七八糟写了一封回信,他一辈子也不知写过几封信,他的文字之难读可想而知。他信里说道——
“我现在变了一个孤身老头,因为我亲爱忠信的妻子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但是我虽然寂寞,我情愿有培托儿达的空房,不希望她回来。只要你警戒她不要伤损我亲爱的涡堤孩,否则我就咒她。”
这几句话培托儿达只当耳边风,但是她可记得她父亲叫她住在外面,这种情形本来很普通的。
有一天黑尔勃郎骑马去了,涡堤孩召集了家里的仆役,吩咐他们去拿一大块石头来盖塞了堡庭中间华美的喷泉。仆役们抗议,因为喷泉塞住了,他们要到下边山石里去取水。涡堤孩显出忧伤的笑容,说道——
“我很抱歉使你们要多忙些,我很情愿自己下山去取水,但是这喷泉非关塞不可。听我的话,再没有旁的办法。我们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我们可以免了很大的不幸。”
所有的仆役都高兴女主人如此和气诚恳;他们再也不抗议,一齐下去扛了一块呆大的石块上来。他们刚放下地,预备去盖住泉眼,培托儿达跑将过来,喊着止住他们。她每天自己也用这泉水洗涤,所以她不答应将它关塞。但是平常虽然总是涡堤孩让步,这一步她却不放松;她说她既然是一家的主妇,一切家里的布置当然要照她吩咐,除了爵主以外她不准第二人干涉。
“但是你看,哼!看罢!”培托儿达叫道,又恼又急,——“看,这可怜的水缠绕的喷着,似乎它知道要遭劫,它再也不得见阳光,再也不能像镜子似的反照人面。”她正说着,这水突然高冲,发出尖利的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挣扎着要冲出来似的。但是涡堤孩益发坚定命令立刻下手封盖。这班下人很愿意一面讨好女主人,一面惹怒培托儿达,也不管她大声狂吼恫吓,他们七手八脚一会儿将这泉口掩住。涡堤孩倚在上面沉思了一会,伸出她尖尖的玉指在石面上写了好些。但是她一定在手藏着一种尖利的器具,因为她一走开,人家过去看的时候只见上面刻着种种奇形的文字,谁都不认识。
黑尔勃郎晚上回家,培托儿达接住了他,淌着眼泪抱怨涡堤孩的行径。他怒目向着他妻子,但是她,可怜的涡堤孩,很忧伤的敛下她的眼睫。然后她平心静气的说道——
“我的主公和丈夫,就是定罪,一奴仆也给他一声辩的机会,何况他据上文,此处应为“你”。自己正式的妻子呢?”
“那末你说,为什么你有这样奇异行为?”骑士说着,满面霜气。
涡堤孩叹口气说道,“我不能在人前对你说。”
他答道,“培托儿达在这里,你告诉我还不是一样?”
“是,假使你如此命令我,”涡堤孩说,“但是你不要命令,我恳求你,不要如此命令。”
她说得又谦卑,又和气,又顺从,骑士的心里忽然回复了从前快乐日子的一缐阳光。他执住了她的手,引她到他的房里,她于是说道——
“你知道我们凶恶的枯耳庞伯父,我亲爱的主公,你也时常在堡塞的廊下受他的烦扰是不是?他有时甚至将培托儿达吓出病来。看起来他并没有灵魂,他无非是一个外界元行的镜子,在这里面照不出内部的境界。他只见你时常和我不和睦,见我一个人为此时常哭泣,见培托儿达偏拣那个时候欢笑。结果是他想像了许多愚笨的见解,要动手来干涉我们。我就是抱怨他叫他走,又有什么用?他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他卑微的本性估量不到爱情的苦乐有这样的密切关系,两件事差不多就是一件事,要分开它们是不成功的。笑自从泪湿的心里出来,泪是从喜笑的眼里出来。”
她仰起来望着黑尔勃郎,娇啼欢笑,一霎[刹]那从前恋爱的速力又充满了骑士的心坎,她也觉得,将他搂紧在胸前,依旧淌着欢喜的眼泪接着说道——
“既然扰乱治安的人不肯听话,我没有法想只得将门堵住不许他再进来。而他接近我们唯一的路就是那喷泉。他和邻近的水灵都有仇怨;从再过去的一个山谷,一直到但牛勃河,如其他的亲知流入那河,那边又是他的势力范围了。所以我决定将喷泉封盖起,我在上面还写着符咒,如此他也不会来干涉你,或是我,或是培托儿达。固然只要小小用些人力就可以将那块石盖移去,又没有什么拦阻。假使你愿意,尽管照培托儿达主意做去,但是你要知道她再也想不到她执意要的是什么东西。枯耳庞那祸根尤其特别注意她,要是他时常对我所预言的果然有朝发现,难说得很。我爱,要知道事体不是儿戏呢!”
黑尔勃郎听了,很感激他妻子的大量,她想尽种种方法,将她自己的亲人摒斥,为的非但是一家的安宁,并且也体谅到培托儿达。他将她抱入怀中很动感情的说道——
“那块石头准他放上,从此谁也不许移动,一切听你,我最甜美的小涡堤孩。”
她也软软的抱紧他,心里觉得天堂似快乐,因为夫妻生疏了好久,难得又听见了这样爱膏情饯的口吻。二人着实绸缪了一下,最后她说道——
“我最亲爱的一个,你今天既然这样甜美温和,可否让我再恳一个情?你只要自己知道,你同夏天一样。就是阳光照耀的时光,说不定云章[障]一扯起,风雨雷电立刻就到眼前。这固然是自然的威灵,犹之人间的帝王。你近来动不动就发脾气,开口看人都是严厉得很,那固然很合你身分,虽然我总免不了孩子气,往往一个人哭泣。但是请你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在近水地方和我发气,因为水里都是我的亲戚,他们无知无识,只见我被人欺陵[凌]就要来干涉,他们有力量将我劫了回去,那时我再也不得出头,这一辈子就离不了水晶宫殿,再也不能和你见面,就是他们再将我送回来,那时我更不知如何情形。所以求你,我的甜心,千万不要让这类事发生,因为你爱你可怜的涡堤孩。”
他郑重答应听她的话,于是夫妇一同走出房来,说不尽的畅快,彼此充满了恋爱。培托儿达走过来,带了好几个工人,一脸怒容说道——
“算了,秘密会议已经完毕,石头也可以搬走了。去,你们去扛下来。”
但是骑士很不满意她如此跋扈,放了脸子,简简说道——“石头准她盖上。”他接着说培托儿达不应与涡堤孩龃龉。那群工人一看如此形景,暗暗好笑,各自搭讪着走了开去;培托儿达气得面色发青,旋转身奔向她自己房中去了。
晚饭时间到了,培托儿达还不出来。他们就差人去看她,但是她房中空空只留下一封信给骑士。他骇然拆封,读道——
“渔家贱婢,安敢忘形?孟浪之罪,无可祷也。径去穷舍,忏悔余生。夫人美慧,君福生涯。”
涡堤孩深为愁闷,她很热心的催黑尔勃郎赶快去寻回他们的逃友。其实何必她着急呢?他从前对培托儿达的感情重新又醒了过来,他立刻电掣似遍查堡内,问有人曾见女郎下山否。大家都不知道,他已经在庭中上了马,预备沿着他们当初来路寻去。刚巧有人上山来报告说,有一女郎下山,向“黑谷”而去。箭离弦似的,骑士已经驰出了堡门,望“黑谷”追去,再也听不见窗口涡堤孩很焦急的喊道——
“到黑谷去吗?不是那边,黑尔勃郎,不是那边!就是要去也领我同去!”
但是他早已影踪毫无,她赶快叫人预备她的小马,放足缰绳,独自追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