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托儿达的生日
那天涡堤孩请客,主客都已入席;培托儿达,遍戴珍珠花朵,朝外坐着,光艳四照,好比春季的女神;她的两旁是涡堤孩和黑尔勃郎;等得正菜吃过,点心送上来时候,德国旧时习惯照例开直大门,好使外边人望进来看见,是与众共乐的意思。仆役拿盘托着酒和糕饼分给他们。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都急于要知这涡堤孩答应报告的消息,老是望着她。但是她不加理睬,独自迷迷[眯眯]笑着,只当没有那会[回]事。和她熟悉的人,见得出她欢容满面,两叶樱唇,喜滋滋好像时常要吐漏她忍着的秘密,但是她盘马弯弓故意不发,好比小孩难得吃到一块甜食,舍不得一起咽下,含含舐舐,还要摸出来看看。黑尔勃郎和培托儿达明知她在那里卖弄关子,可也没有法想,只得耐着,心里怦怦的跳动,静等这乖乖献宝。同座有几个人请涡堤孩唱歌,她很愿意,叫人去取过她的琴来,弹着唱道——
朝气一何清,
花色一何妍,
野草香且荣兮,
苍茫在湖水之边!
灿灿是何来?
岂其白华高自天,
跌入草田裾前哉?
呀!是个小孩蜜蜜甜!
蜜蜜甜无知亦无愆,
攀花折草儿自怜,
晨光一色黄金鲜,
铺遍高陌和低阡。
何处儿从来,蜜饯的婴孩?
儿从何处来?
远从彼岸人不知,
湖神载儿渡水来。
儿呀!草梗有刺,
小手嫩如芽,
儿切莫乱抓,
草不解儿意,
花亦不儿语,
红红紫紫徒自媚,
花心开蕤香粉坠。
儿亦无人哺,
饥饿复奈何,
儿以无娘胸,
谁唱“罗拉”歌。
阿儿初自天堂来,
仙福犹留眉宇间,
问儿父母今何在,
乖乖但解笑连连。
看呀!大公昂藏骑马来,
收缰停旃止儿前,
锦绣园林玉楼台,
儿今安食复安眠,
无边幸福谢苍天,
儿今长成美复贤,
唯怜生身父母不相见,
此恨何时方可蠲。
涡堤孩唱到此处琴声戛然而止,她微微一笑,眼圈儿还红着。培托儿达的养父母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听得一包眼泪。公爵很感动,说道,“那天早上我寻到你,你可怜蜜甜的孤儿,的确是那样情形!歌娘唱得一点不错;我们还没有给你最大的幸福。”
涡堤孩说道,“但是你们应该知道那两老可怜的情形。”她又拨动了琴弦唱道——
娘入房中寻儿踪,
鼠穴虫家尽搜穷,
阿娘泪泻汪洋海,
不见孩儿总是空。
儿失房空最可伤,
光阴寸寸压娘肠,
哭笑咿呀犹在耳,
昨宵儿摇入睡乡。
门前掬实又新芽,
明媚春光透碧纱,
阿娘觅儿儿不见,
满头飞满白杨花。
白日西沉静暮晖,
鹧鸪声里阿翁归,
为怜老妻犹强笑,
低头不觉泪沾衣。
阿父知是兆不祥,
森林阴色召灾殃,
如今只有号咷母,
不见娇儿嬉筐床。
“看上帝面上,涡堤孩,究竟我父母在那里?”培托儿达哭着说,“你一定知道,你真能干,你一定已经寻到了他们,否则你决计不会使我这样伤心。他们也许就在此地?会不会是——”
她说到这里,向同席的贵人望了一转,她眼光停住在一个皇室贵妇身上,她坐在公爵夫妇旁边。涡堤孩站起来走到门口,她两眼充满了极剧的感情。
“然则我可怜的生身父母究竟在那里呢?”她问道,说着老渔人和他妻子从门前群众里走了出来。他们的眼,好像急于问讯,一会儿望着涡堤孩,转过去又看着遍体珠罗的培托儿达,两老心里早已明白她就是他们遗失的爱女。“是她。”涡堤孩喜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一对老夫妇就饿虎奔羊似赶上去抱住了培托儿达,眼泪鼻涕,上帝天父,斗个不休。
但是培托儿达又骇又怒,洒[撒]开了他们向后倒退。她正在那里盼望发现出一对天潢[皇]贵胄的父母,来增加她的荣耀,她又生性高傲,那里能承认这一双老惫低微的贱民。她忽然心机一动,想,不错,一定是她的情敌安排的鬼[诡]计,打算在黑尔勃郎和家人面前羞辱她的。她一脸怒容相着涡堤孩;她又恨恨的望着那一对手足无措的老百姓。她开口就骂涡堤孩摆布她,骂渔翁夫妇是钱买来索诈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的说道,“上帝呀,这原来是个恶女人,但是我心里觉得生她的是我。”渔翁捻紧了手,低头祷告,希望她不是他们的女儿。涡堤孩一场喜欢,如今吓得面如土色,睁大了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再也料不到有这场结果。
“你有没有灵性?你究竟有灵魂没有?培托儿达,喂!”她对她发怒的朋友说,好像疑心她在那里发魇,是失落了神智[志],想唤她醒来。但是培托儿达愈闹愈凶,被拒的一对不幸父母爽性放声大号,看客也都上来各执一是,吵个不休。涡堤孩一看神气不对,她就正颜严色吩咐有事到她丈夫房里去讲,大家都住了口。她走到桌子的上首,就是培托儿达坐的地方,大家的目光都注着她,她侃侃的演说道——“你们如此忿忿的对她看,你们吵散了我畅快的筵席,唉!上帝,我再也想不到你会是这样蠢,这样硬心肠,我一辈都猜不透什么缘故。如今结果到如此田地,可并不是我的错处;相信我,这是你的不是,虽然你自己不肯承认。我也没有话对你说,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声明——我没有说谎,我虽然没有事实上证据,但是我所说的我都可以发誓保证。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旁人,就是当初将她诱入水去,后来又将她放在草地上使公爵碰到那个。”
“她是个妖女,”培托儿达顿然叫了出来,“她是个女巫,她同恶鬼来往!她自己承认的!”
“那个我不承认,”涡堤孩答道,她满眼自信力和纯洁可敬的神情,“我不是女巫,你们只要看我就明白。”
培托儿达接口说,“然则她造谎恫吓,她不能证明我是那些贱民的女儿。我公爵的父母,我求你们领了我出这群人,出这城子,他们只是欺侮诬毁我。”
但是高尚的公爵依旧站着不动,公爵夫人说道——“我们总要明白这会[回]事。天父在上,此事若不是水落石出,我决不离此室。”
于是渔人的妻子走到她旁边,深深福了一福,说道——
“我在你高贵敬天的夫人面前,披露我的心。我一定得告诉你,若然这恶姑娘是我的女儿,她的两肩中间有一点紫兰[蓝]的记认,还有她左足背上也有一点。只要她愿意跟我出这个厅堂去——”
培托儿达抗声说道,“我不愿意在那个村妇面前解衣。”
“但是在我面前你是愿意的,”公爵夫人很严厉的说道,“你跟我到那里房里去,这仁善的老太太也来。”
三个人出去了,堂上剩下的人鸦雀无声的静候分晓。过了一会,他们回了进来,培托儿达面无人色,公爵夫人说道——
“不错总是不错;我所以声明今天女主人所说的都已证实。培托儿达的确是渔人夫妇的女儿,大概你们旁观人所要知道者也尽于此。”
爵爷和夫人领了他们养女走了出去,爵爷示意渔人和他妻子也跟了去,其余都私下议论。涡堤孩一肚子委屈,向黑尔勃郎怀里一倒放声悲泣。第十二章他们从皇城动身旅行
林斯推登的爵士(黑尔勃郎)并不愿意那天纷乱的情形。但是事实上既已如此,他反而觉得很满意,因为他的娇妻临事如此忠实,恳切,尊严。他心里想:“如其我果然给了她一个灵魂,我给她一个比我自己的还强些。”他所以赶快来慰藉悲伤的涡堤孩,打算明天就动身,因为出了这桩事体以后,她对于这地方也不会再有多大兴会。但是舆情对于她还是没有改变。非常事实的发现往往有些预兆,所以培托儿达来源的证明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异,众人很多反对她,因为那天她行为过于暴烈。但是他们夫妻不很知道这情形。他们再也不愿多麻烦,所以三十六策走为上策。
明天一早,一驾清洁的马车已经在客寓门口等涡堤孩。黑尔勃郎和他从人的马也都预备好了。骑士刚领着他夫人走出门来,一个渔装女郎走了上来。
黑尔勃郎说道,“我们不要你的货,我们正在动身。”
女郎啜泣起来,他们才觉察她是培托儿达。他们领了她重新进去,一问才知道公爵夫妇怪她那天行为过于焦躁,不愿意继续养她,虽然给了她一份很厚的嫁奁。渔人夫妇受了他们奖赏,那天晚上已经回他们天地去了。
“我想跟他们同回去,”她接着说,“但这老渔人,人家说他是我父亲——。”
“他们说的不错,培托儿达,”涡堤孩插口道,“那天你以为喷泉人者确实对我说的。他教我不要领你一起回林斯推登城堡去,所以他泄露这机密。”
“然则,”培托儿达说,“我的父——既然如此——我的父说道,‘我不要你,除非你脾气改过。你要跟我们独身穿过这树林,那才证明你爱我们。但是不要再摆女爵主架子;你要来就是个渔娘。’我很想听他吩咐,因为全世界都已经不认识我,我愿意和我穷苦的父母独自过一世渔家女的生活。但是,老实说,我实在不敢进森林去,里面多是妖精鬼怪,我又如此胆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此时无非来向林司[斯]推登的贵妇赔罪,求她饶恕我前天种种无礼,夫人呀!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你不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好像受伤一样,我又骇又怒,忍不住滚出了许多卤莽疯狂的说话。宽恕我罢,宽恕我罢!我是如此十分倒运,你只要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昨天开宴之前,我是如何身份;但是我今天呢?”
她涕泗滂沱说了这一番话,她的手抱住了涡堤孩的项颈。她也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是末了她说——
“你跟我们一起到林斯推登去罢;一切都照我们前天的预算;只要你仍旧叫我的名字,不要什么夫人呀,贵妇呀,闹不清楚。你要知道我们从小的时候彼此交换;但是从今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再没有人力能够分散我们。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你陪我们去林斯推登。我们犹如姊妹一样,有福同享,快在此决定罢。”
培托儿达满面羞容,飘过眼去望着黑尔勃郎。他看她受了这样委屈,早动了恻隐之心,连忙伸出手来挽住了她,亲亲切切的请她放心,他们夫妇总不会亏待她。
他说,“我们会派人去关照你父母为什么你不回家。”他接着替那对老夫妇想法子,但是他觉得培托儿达一听见提起她父母就双眉紧蹙,他就将话岔了开去,再也不提。他就携着她手,送她上车,其次涡堤孩;自己骑上马,并着她们的车欣欣上路。一会儿出了皇城,将种种不快意的经验一起弃在后面;二位女眷坐在车上也说说笑笑,吸着新鲜空气,浏览着乡间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