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为缺油少盐的生活操心,食物、衣服、爱情、性,统统缺油少盐。我穿着一件嫩红色薄棉袄,高中时代妈妈去探望我时在小商品市场买的。在我读重点高中的三年里,妈妈立志一定让我吃得好好的,为了跟得上那一大堆像山一样高像海一样深的课程。
小个子、戴眼镜、留着八字胡的年轻物理老师说了整整两个小时,我一句话都没有听懂,就像多年后我在长岛听哈贝马斯的讲座。年轻老师的脸上露出了异常焦灼的表情。他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夹克,可能几天没洗澡了,头发有点油光。他焦灼的表情像他夹克的颜色。
妈妈说:一定要吃好,穿嘛,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于是我大红大紫了三年。衣服全部是红的,妈妈做的红底黑点子夹克。她不大会做,做得不好,我也不讲究。她花了二十七块钱在小商品市场给我买了一件紫红色夹克,我穿到在D大学上学的第三年。我的头发是“叔叔阿姨头”,或者叫“青年头”,妈妈教的,到理发店就跟人家这么说。我到理发店一坐,大声地说:“给我剪个叔叔阿姨头。”人家也知道什么意思。
理发店也是看人下菜的,我成了学徒们试验的对象。半个小时后我顶着一头像狗啃过的齐耳短发回学校。高中时代我是没有性别的,因此我虽然在意,但也觉得命该如此,爱读书的女孩子就该顶着像狗啃过的短发,这样才能参加高考。
缺油少盐的1996年。我试图抛弃旧爱投奔新欢,转到外语系去。D大有一条规定,如果转系需交五千元。1996年五千元对我的威慑力,约等于让我现在掏五十万付首付,在均价每平米一万元的上海买房子。我悲伤地目送两位好朋友从动力系转到了外语系。他们来自宁波,一个听上去非常富足的地方。
宿舍帮派林立,有组织、间谍、A类生、B类生、C类生。A类生约等于上层精英人士,B类生约等于普通白领,C类生约等于苦大仇深的民工。
爸爸来看我了,还是那件仿制皮衣,土黄色的制服裤,灰不灰黄不黄的运动鞋,这次他拎了一个在火车站旁边小摊上买的旅行包,十块钱,包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郭富城。
爸爸躲在宿舍门旁边,他是个矮胖子。长期酗酒熬夜纵欲的脸上灰黑一片,像个凶年。我惟一的希望是他放下东西就走,别被我寝室的人看到。
爸爸掏出了两个塑料袋,他在乡里分管生猪稽查,塑料袋里是人家孝敬他的一个猪屁股,妈妈把猪屁股卤了卤,全部给我带来。
我拿着猪屁股上去,九张大嘴在等着我,加上我自己的大嘴。大批母蝗虫过境后,卤猪屁股只剩下小半茶缸。
还有一瓶小得像指甲那么大的小虾。妈妈用香菜把小虾炒成红色,装了整整一个大玻璃瓶,我把它藏在书架后面。
我诉说凶猛的饥饿感,妈妈去买了两斤牛杂碎,加料煮好,给我寄了一个包裹。包裹四五天后到达,已经有点变味。我躲在帐子里拼命吃了一个中午,牙缝里塞满了碎末。我打开水龙头,用牙刷、手指撕扯着。
M家住在郊区,每周末从家里带一大堆小包装的紫菜调料。等她去自修后,我、N还有J偷她的调料泡方便面吃。
从长相和一切生活习性上看,O有点像一头小母猪。保送生,第一个预备党员(众多男生觊觎了很久未能得逞),成绩优等,这些好事儿全叫她摊上了。不上自修的时候,O像个相扑选手,摊开两条腿坐在床上,呼哧呼哧的,一边看书,一边往嘴里塞干煎饼皮子和油炸知了。只见她睡呀睡,吃呀吃,好事儿全飞来了。
饥馑的1996年,一个超大卧室,活着十头饿得眼放凶光的母兽,一头自私的小母猪独个吃呀吃,吃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