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2005年是寡妇年,很多对新人赶在春节之前登记。我们不结婚。唐捐稳坐钓鱼台似的,微笑着说。我不想结婚,但我想生孩子。我想生孩子不是我喜欢孩子,我怕得乳腺癌。我想生孩子但我不想做奶妈或者母牛,我想做可爱的小妈妈。当我有偷情事件时,美丽的小天使能暂时到一边玩儿去。
1996年,动力工程系毕业生白武辞去位于大厂的电力工程师一职,专心投入写作的那一天,一辆出租车载着爸爸和我,向江北驶去。
大学开学第一天,我们要摆摆气派,坐出租车到学校去。爸爸没说,我知道他的意思。爸爸穿着几十块钱的仿制皮衣,脚上穿着灰不灰黄不黄的运动鞋,手里提着乡镇干部专用的有很多明袋暗袋的人造革公文包。
我们不熟悉路线,其实长途汽车经过浦口校区。我们却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打的来到江北。车费七十元,爸爸花掉了一件很好的上衣。
1996年,关于长途汽车的可怕传说在乡间广为流传。从南京开往苏北的长途汽车在河堆上停下了,两个彪形大汉把一个女孩子拖到路边竹林里轮奸。处女的嚎哭惊天动地,车上一片死寂。
没有高速公路,几百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司机和售票员都是一对对夫妻。饱经沧桑的司机,端着熏得乌黑的大茶缸子,一声不吭地喝水。老妻都是能说会道的妇女,一边收钱,一边发表绝妙的演说。大意是,现在开车的钱不好赚,每年要把国家的十几万先赚出来,路上再不拉客,粥都喝不到。
这是给怨声载道的乘客打预防针。长途汽车喜欢走走停停,有时停一两个小时,司机爬到车下捣鼓捣鼓,然后吭哧吭哧地上路。
中午停在小野店的大院子里,大门立即被关上。一群破破烂烂的乘客被堵在里面,吃饭、买面包,或者花一块钱买一茶缸水洗个手。大部分乘客不吃不喝,先撒泡免费的尿,然后站在屋檐下等开车。司机已经被迎到楼上,好好地供给吃喝。
厕所在远远的一角,屎尿满地横流。妇女们找个人看不见的地方,蹲下解开裤子小便。一个玩牌的人出场了,吆喝着在等车的十几分钟内大伙儿不妨赌一把。一个托儿从人群中分身而出,两个人一唱一和,赌得热闹。看到后者赢了钱,一些乘客开始跃跃欲试。几分钟内,一个男人输光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
司机脸上泛着吃饱喝足的红光,手里端着刚刚泡好的茶,嘴里塞着一根牙签,心满意足地吆喝:“上车上车。”
大门缓缓打开,车上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骂输钱的人。倒霉的人眨巴着眼睛,一生中层出不穷的教训又添了新的一个。
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我们又步行了十分钟才到报到处。爸爸想替女儿摆摆气派的想法落了空。
爸爸说:“到小卖部,给你买几听可乐带到宿舍去,要罐装的,好吧?”可怜的爸爸希望女儿在宿舍里“嘭”地一声打开可乐,那一声多气派啊,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不起了。
爸爸的提议被我无情地谢绝了,我喜欢打击他一切爱面子的企图,我想到“二秃疤”和“三兔狗”还在念书。爸爸很不高兴,脸沉下来。
我看到他脸沉下来就害怕了,我从小就怕爸爸发火。我比较了两家小店的价格,让爸爸在便宜的一家买。
我们拎着塑料袋来到楼下,爸爸说:“我不上去了,你注意吃饱吃好,经常买点副食品。”不走运的乡镇干部拎着他的人造革公文包站在那里,一站就在我的脑子里站了很多年。为了女儿不被轮奸,爸爸每次开学都坚持送我去学校。脱不开身的时候,他往司机手里塞一包烟,希望他佑我一路上大吉大利,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开学不久,班里在山谷里办了一场通宵晚会。先吃肉,二十七张嘴吞噬着十几袋从熟食店里买来的各种卤肉。那个通宵不久后少了一张嘴,一位广东籍的同学因入学体检查出乙肝,被勒令退学。
唱歌,做“主谓宾”游戏,频频地把某位男生与香港巨乳明星叶子楣拉在一起,比如说“某某某和叶子楣在冰箱里度蜜月”,被点名的男生咧开嘴傻笑。
夜里十二点,全班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个身高一米八六的男生当鸡妈妈,一群没有身体的后中学生在“鸡妈妈”的护佑下,在“老鹰”的袭击下东躲西藏。
剩下的时间大伙围着一堆燃烧的木柴默默无语。天快亮时山谷凉气袭人,所有人冻得发抖。六点钟,宿舍开门,每个人拖着凳子,垂着头,忍着胃疼,像一群瘟鸡,回去睡觉。
一群年轻的小孩子在一起过集体生活,会发生什么,帕索里尼在《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里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们。逼迫那些孩子吃粪的党卫军是内心凶猛欲望的投影。
我们是二十七个没有身体的后中学生,我们在D大的四年是后中学的四年,我们只能玩老鹰抓小鸡。我们没有想像力。
学校给我们派来了班主任,班里有正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文艺委员、劳动委员,一个小小的二十六人组合也有严密的、等级分明的体制,和中学一模一样。我们每双周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半开班会。
班会在男生寝室开。二十六个人挤在小小的寝室里,空气中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浓得咻咻的,一抓一大把。四个小女人成了尊贵的客人,故作矜持地坐在男生们的下铺上。
男生们不穿外套,拥挤地站着,坐着。凶猛的雄性荷尔蒙肆意在小房间里流窜,那是治疗神经衰弱、月经不调的良丹妙药。
黑糊糊的枕头毛巾上、临时胡乱叠起来的被子上、帐子里,荷尔蒙的气息熏得人逐渐迷离,眼皮越来越重,想就地倒下,卷起被窝睡一个香香的大觉。
班主任,一个不走运的动力工程系副教授,每天早上到操场监视我们做操。每天早上六点一刻,门右上方的广播准时把我们叫醒,一群女人慌乱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不梳头不洗脸地跑到操场上做操。操场上排着几百个不成队形的瞌睡虫,在雄壮的音乐中打着哈欠,动动老胳膊老腿。
五班有两个美丽的小骚货,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打扮得像两头小骚鹿,喜欢玩到熄灯后回宿舍。她们宿舍在隔壁,但每晚我不得不给她们开一次门,她们要借我们宿舍的开水洗脚洗屁股。
超大宿舍,十个人二十个热水瓶,我总是慷慨地让她们自己挑选,拣满的拎,拣热的拎,她们对我感激涕零。
当雄壮的军乐在广播里响起,我睁开眼睛,十个小女人披头散发地从属于她们的那一格子爬起来后,其中一两个发出恶狠狠的咒骂,谁偷用了她们的开水。
这两个美丽的小骚货,每天早晨一定比别人多睡十分钟。等到第七套广播体操做到最后一节,体育班委即将在她们的名字后面画上红叉,这时整个操场像向日葵一样,朝大门那边转过去,而她们,这两轮美丽的太阳,正在轻快地跑过来。几百号嫉妒的眼光向她们行注目礼,注视着她们美丽的衣服,轻快的长腿,小鹿一样快活调皮的表情。我喜欢你们,美丽的小骚货们,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们。你们这些规矩破坏者,你们多么美丽。
这两个小骚鹿从来不去上课,全班都为她们打掩护,当讲台上的厚眼镜底惊诧地从点名本上抬起来,你们班那两个女生怎么回事,是不是退学了,他们班那二十几个兄弟爆笑,她们考研去了。
她们半夜方归,拎走我们宿舍的热水瓶,洗屁股洗脚,然后搬一个板凳坐在洗手间门口,那里有灯,她们开始看小说。有时我一觉睡醒去撒尿,她们还坐在那里,正读得入港。
M和N这两个不解风情的女混混和电厂天使与她们相比,一个三十三层地下,一个九十九重天上。整整四年我不得不和M、N相处一室,忍受着她们带给我的紧张、烦躁、胃痛、便秘、不安全感。有时我借故到隔壁宿舍借东西,只是为了多看看她们,两个好女人。
她们曾经慷慨地借给我一包“康师傅”牛肉面,而且不要我还。有借必还是本人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何况我需要不断地向她们借东西,偷偷看几眼她们的容颜。她们家境富裕,父母把方便面、旺旺雪饼、苹果一箱一箱地送来。我想借什么借什么,第二天还过去。
夜深人静,我给她们开门,任凭她们拎走谁的热水。整整四年,我们没聊过天,在一次次的沉默中不断地借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