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大举缩版,稿子越来越少了,失业是迟早的事情。没有稿子时你呆在洞中睡觉,想着下一步怎么办。新谋一份职业,考博士,再次考托福、GRE或者雅思,申请到一个英语国家留学。每条路都可以一试,谁要你。失业期间,你是否准备好足够的粮食。
空气新鲜得像刚刚啄开的蛋壳。黄昏时光线美妙光滑,像三四十年代好莱坞明星圆润、毫无瑕疵的双腿。五月里到处有馈赠,除了你的出路。五月新鲜,你的出路问题不新鲜。
一个同事建议你,不妨花一年时间到某偏远地区,找一个小学校,做一年志愿者。她报道过民工子女小学和志愿者到希望小学当教师的事。她说这话的时候你想起了几件事情:电影中乡村教师和孩子们升国旗的镜头、一首叫“好大一棵树”的歌、在西藏去世的诗人马骅。西藏,云南,湖南,新疆,这些地方是一些此起彼伏的岛屿,在你的念头中明明灭灭;或者到北方,你毫无了解的北方乡村是一只被时间掠夺一空的巨大蜘蛛。
走向五月的深处你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唐捐向你推荐过一本叫《红河月》的书,一位语言学家年轻时孤身在云南考察地方方言和小地方人的生活,一本游记,一本描写命运的书,作者对边城和小人物命运的描写不亚于那位著名的作家。你非常羡慕他们年轻时过的生活,也想找机会自己去看一看。你去过的地方很少,虽然一走就走得很远。今年利用到河北出差的机会,自己掏钱去了趟北京。这是你第一次去北京。
你不知道向何种机构联系相关事宜。希望工程?某个地方的教育局?去多长时间比较合适,结束后该去往哪里?回到上海,新谋一份职业?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市教书?考复旦的博士?申请到一个英语国家留学?谁要你。
你即将前往或者不前往的乡村已跟费孝通年轻时去过的乡村不是一回事,你即将前往或者不前往的乡村甚至跟十年前的它自己也不是一回事。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我回到苏北小镇,父亲和父亲的同事都在忙着招商引资,每个人有定额,不完成没有奖金,工资被扣。母亲告诉我,某干部引进了一个水泥厂,全县干部开会时得到一张奖状和四万块奖金。某干部引进了一个农药厂,一张奖状和两万块奖金。
水泥厂和农药厂附近出现”癌症村”,农民给焦点节目打电话,来了一辆车,下来一个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党委书记屁滚尿流,到县城找县里的书记,两人连夜上北京,后来不知道怎样了。又来了一个外国人和一个翻译,自称是法新社的,在村子里问了半天,农民从没见过外国人,围着他们看热闹。
你去水乡采访时遇到一个上海来的老板,他告诉你他的项目是重工业、重污染,大城市已经不批了。
在唐朝时盛产麋鹿的水乡小镇,他被壮如母牛的胖镇长奉为座上宾。政绩归于书记,税收归于饭店,污染归于乡土,癌症归于农民,正如尘归尘,土归土,罪恶归尘世,荣耀归上帝。你的小镇与小学时、初中时生活的小镇已经不是一回事了。那时没有招商引资,条条河流涨得满满的。你的小镇处处飞着塑料袋,大城市淘汰下来的毒瘤正在埋下癌症的种子,街上到处蹲着、坐着、站着的疯子也是大城市淘汰下来的。一个月前,“二秃疤”在前面跑,一个力大无穷的疯子在后面追,多亏那天“二秃疤”穿运动鞋而不是高跟鞋,多亏她参加过江苏省师范学校女子一百米比赛,否则她将被疯子抓住、殴打、强奸。晚上八九点,街上有不少人在走,“二秃疤”呼喊、求救,没有人愿意为她停留一秒钟。她跑进一家饭店,疯子跟进来把经理一屁股推在地上,厨师抡着扁担抢出来,打跑了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