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唐捐已看穿了我,我就是个没人疼爱的受虐狂,自卑到极点,天天出走又离不开他。在人世间我孤立无援,只有向他出卖自己,让他伤害自己,如饥似渴地舔尝被伤害的感觉,在热泪和鲜血中获得活下去的理由。
床头柜上有一只塑料饭盒,烧鹅正在悄悄地变馊。一个空啤酒罐神情懈怠地站在上午九点半的光线里。我戴着墨镜,睡着今天上午最后一个回笼觉。三个拿着对讲机的女人和一个男清洁工人拿着钥匙直接开进门来,扫地、换垃圾袋,饱览一个中国小女人和七个白种女人的睡相。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两个汉字叫“敲门”。没有人抗议,正在睡觉的我没有抗议,正在睡觉的七个白种小女人没有抗议,看来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不守本分、没有规矩、到处乱闯还振振有辞。
我想起还在杂志社时,到著名武术之乡采访武术节,住在市政府招待所。上午十点多,服务员打电话把我叫醒,说必须立刻打扫卫生。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起床。她嗦嗦了一通后,中午十二点就下班,如果客人都起得像我这样迟,她的工作就没法做了。我发了脾气,十二点才到退房时间,在此之前请别打扰我,把电话拍了下去。半个小时后响起了敲门声,她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地哀求我,十分钟,就十分钟。我放她进来。她翻箱倒柜,灰尘弥漫,我披着床单,躲在一旁咳嗽。她开始盘问,家乡哪里,年龄几何,结婚与否,什么学历,来这里干吗。终于完了,十分钟后她又进来了,这一次直接拿钥匙开进来,说要给暖瓶加开水。
“滚你妈的。”我说,是在心里说的。爱因斯坦和罗素曾住过这里,一至三楼经营豪华饭店,四楼经营青年旅馆。半个上午才过,已有四个人视察过了我的睡梦。我的心情糟透了,坐了起来,往事从苦涩的嘴里溢了出来。我闻了闻烧鹅,完全馊了,我无力挽回时间的鲜美。我扔掉烧鹅,到外面去喂肥了自己,再度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开始敲打剩下的小半个上午。
关于美国,关于偷情,关于微,关于H,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我不再说不是因为我没有话,要说的话太多了。本来还打算多讲一些,坚硬的现实不断地拿钥匙直接开门,闯进我的构思,把它赶跑。在写这篇东西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数次从地洞里出走,不知道今天晚上睡在哪里。给了“三兔狗”一万块钱结婚,给了爸爸一万块钱还赌债和当年供三个孩子读书时挪用的公款。丢了一次工作。几乎身无分文。我坐在震源和火山口写出了这些字,而不是一把安全的椅子上。如果你读出了摇晃感和速度,你离我不远了。
几天前见到了“二秃疤”,瘦得几乎看得见骨架。堕胎五个月后,“二秃疤”又怀孕了,怀孕期间几乎没作任何检查。躺在小镇医院的产床上生下了儿子,一共花了不到一千块钱。父母反对婚事的刺激、没有麻醉的堕胎、生孩子时的苦痛,“二秃疤”的身体如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而母亲的预言开始一一应验。
她的丈夫在底层混迹多年,部队经历让他明白控制与侮辱别人的重要。想彻底控制一个人,仅仅剥夺她的物质是不够的,占用她的时间、侵犯她的心灵,暗示她不配拥有闲暇,哪一个都不能少。把她折磨得一无是处,连自己都唾弃自己,这就离成功不远了。
他深知如何刺激、挑逗、耍弄这个已经到手、什么都不要、身体已被糟蹋得拉起警报、精神近乎失常的女人。生下儿子后,她得上了甲亢。疾病的折磨使“二秃疤”喜怒无常,丈夫故意的挑衅更使她频频失去控制。她连一个包都没有,出门把钥匙、钱、手机胡乱捏在手里,塞在裤子口袋里。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丢到了公交车上,他把她大骂一顿。私自做主买了一条裤子,他把她大骂一顿。
儿子精力无穷,见狗打狗,见猫打猫,她看不住儿子,急得乱打儿子的脸,又被他大骂一顿。她口渴了,跟他要钱买水,没要到钱又被他大骂一顿,他说她话说得太多了。她头发染成黄色,胡乱系在脑子后面,瘦骨嶙峋。用一个人造珍珠串绑着头发,过年时我见到了它,几个月后仍然用着它,她连第二串头绳都没有。我们见面后第五分钟,一颗假珍珠掉到了地上。她拎着一个塑料袋来到上海过五一节,塑料袋里放着手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一袋拆开的饼干、一瓶没喝完的劣质矿泉水。她坐立不安,说话丢三落四,一个没有脑子、令人讨厌的女人,一个卖完了全部血的妓女。
在师范读书时她住在小阁楼里,和最好的朋友把擅长汇报的女保送研究生堵在厕所里,一个人看着门,另一个人拉开小格子的门,扇了她一嘴巴。她和最好的朋友去看通宵录像,挤在一件大衣里,同吃一块蛋糕,天亮时两个人抱在一起哆嗦。她跟老师学习弹钢琴,唱哈萨克斯坦民歌《燕子》,一边唱一边簌簌地流泪。为她伴奏的老师停下来,叹了口气,说她的感情过于脆弱,将来不会幸福。
她快完了,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被完全掏空了。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她遇到了一个比她强大得多的恶棍。
我要把她带到上海,她将在上海找到一个不怎么样的工作,她将找到越来越好的工作。她能说会道,脸蛋漂亮,身材凸凹有致,小嘴像蜜糖一样甜。她将与我一起恢复元气,一起密谋着把这世界狠狠咬上一大口,就像我们小时候合作上街偷一个梨,一个韭菜饼,一颗从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我早已失去了任何指望和信心,继续活下去的感觉像做小偷。我要偷钱、偷饭、偷十几二十个平方米、偷一点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感觉。“二秃疤”将失去她的英语教师职位,失去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失去一个月八百块钱的工资,失去晚上八九点在车祸抢劫频繁的乡村公路上骑助动车赶回十几里外家中的机会,失去每天早上五点半钟出发赶往十几里外学校的机会,失去她的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和教师编制。她将失去这些丑陋的蚂蟥,重新赢得一点桀骜不驯,一点自由,一点独立和一点闲暇。我将为她多胡编乱造一篇稿子、两篇稿子、三篇稿子,为她赚来她的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什么什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