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离开中国海向着纽约飞去时,我又闻到了淡淡的甲醛味,这是空调和乘客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通往长岛的火车,起点是三十四街的PennStation,我们乘坐这趟线路回学校,到Jamaica换一辆绿色的火车。
灰色的火车在城里跑,黑人多。到了城外换成绿色的火车,白人多。那一年我们去了Montauk,高速公路是一场做得太长太长的梦。到达Montauk之前我们穿过芬芳、整洁的东汉普敦,诺曼·梅勒和菲茨杰拉德住过的东汉普敦,电影《美国往事》在这里结束,罗伯特·德尼罗在这里看见儿时好友把自己塞进一辆垃圾车的搅拌机中。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小时,逛了一家RalphLawrencePolo专卖店,但没有买任何东西。著名诗人,文学期刊老总,作家访问团,成功的学者们,他们吃龙虾、喝啤酒还写游记。他们描述了奇异的失重,梦游似的失落,走到哪里都像踩在棉花垛上,都像梦游,生存在美国变轻了。
当飞机离开东京时,我看到自己坐在我们的Honda上。酒红色的小Honda,1990年出世,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它还在路上跑着的话。它可能不能再跑了,十四岁的车不同于十四岁的人。那时我们都用二手的日本车,便宜,省油。我们不用美国车,粗笨,耗油。油价一直在涨。我们同样不用欧洲车,道理如同我们到超市只买九十九分一磅的鸡而不买六美元一磅的海鲜。
每周进一次城,开车或者坐火车。那时我头发已经很长了,因为进理发店太贵。我们买了理发工具,所有的人都这么做。我在每个火车站都拍了照片,因为我属于一切出发与到达的地方。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因为我申请到那里攻读比较文学博士,他们不要我。
飞机在黑暗中平稳地过夜。我以为回到了中国,那时我们刚刚走出法拉盛车站。满大街都是象牙色的皮肤,普通话或者台湾腔国语振动着耳膜。我们到温州人开的菜场买菜。蔬菜、水果、肉类,物美价廉,水饺一律十块钱三袋。本地报纸骂这骂那,吃饱了撑的。
微教我说,纽约人把“Coffee”发作“Cuffee”。那一年我们到洛杉矶玩。坐灰狗巴士,坐火车,开车,坐飞机。还是坐飞机吧,特价票真便宜。我们在环球片场整整玩了一天,看到一条大鲨鱼转眼间吃掉了一个人,水面上留下一片鲜红和一个肺,鲨鱼是塑料做的,人也是塑料做的。一个被雇佣的吸血鬼躲在黑暗之处,每隔五分钟冲出来吓一次人。地狱之火在车窗外熊熊燃烧,一分钟后奇异地自动扑灭。刑具哗啦哗啦的抖动声和古老的呻吟颠覆着我的世界观。我们坐上了开往史前史的战车,在群山之上飞翔,饥饿的恐龙拖着孤独的大尾巴,站在山顶上眺望晴空,不停地倒换着两只脚,眨着窥视的小眼睛。
那一天是9月11号,我早早地起床,微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我背着双肩背包站在站台上,背包里有一个塑料盒装着一份扬州炒饭。一个将近两米高的年轻男人走过,跟我要了十美金,他说他的皮夹子被偷了,他说他会把钱还给我。我微笑,把钱递给他,问他够不够。那一天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等来从PennStation开来的火车。
那一天按计划我去社会学系旁听,去见一位女教授,她将给我十分钟陈述自己,并决定是否给我奖学金。那一天我自己带了饭盒,中午将在学生中心的餐厅里用微波炉加热。那一天火车没有来,我步行回微的实验室。
那一天我丢失了我的火车,我在路上经过蓝色的湖,天鹅一家在湖面上睡觉。一辆白色的车停在我身边,车上有一位绅士。那一天一位绅士把我送回实验室,还有满满一车音乐。
那一天我回到了实验室,先去餐厅吃免费早餐。橙汁,牛奶,咖啡,红茶,松饼,没有发酵过的面包圈。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然后大家都去看电视。
那一天我们停下了一切手头工作,起先是一架飞机向一幢高楼逼近,然后满街粉尘。人们在回头看,开始跑。那一天大家都在看电视,然后实验室关闭,开车回家。
那一天和第二天,H给我发电子邮件。你还好吗,还好吗,还好吗。我很好,我在看电视,那一天我们整天都在看电视。此刻我在地洞里敲打出这些文字,想起第二次回纽约后,我独自坐上了从PennStation开出的火车,在Jamaica下车,站在站台上等了五分钟,一辆绿色的火车开来后我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甲醛味。那一天车厢里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的回忆实在太多了,挤了满满一车厢。
写到这里我混饭去了,今天采访4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我必须错过和7、8点钟的太阳一同升起的堵车高潮,于是揪着闹钟的尾巴起了个大早。买了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挤上了一块钱的55路双层巴士,站了一站路后捞到了一个座位,在终点站下车后,花了五毛钱,坐轮渡吹着海风渡过了黄浦江。这是一个愉快的新经验,仿佛为了惩罚这个经验,我立刻获得了一个悲惨的经验。站在马路边卖韭菜盒子的老年妇女,不小心把煎锅打翻了,她用手把地上的油捧起来放回锅里,捧了好几次才捧干净。
领导致辞退场后,第一个老头开始他的演讲。中午大家吃了一顿丰富的自助餐,吃完记者们一哄而散。我蘸着芥末吃了一块烟熏三文鱼,打道回洞后开始写稿子,尽量客观地描述这个上午。当然,我没有写午餐时吃的那块烟熏三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