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没有劫机发生。
没有人接我,没有红色的Honda带着我沿着四九五高速公路往南开,回到在记忆中和现实中同时存在的长岛。我坐上叫“Supershuttle”的机场大巴,来到了雄伟的纽约。纽约,纽约,你就是当头一棒。一个乞丐在纽约也会觉得自己是个人。夕阳让天空和建筑烧了起来,每一扇玻璃都分到了一小块夕阳。纽约,我喜欢被你射中的感觉,我知道你于我总是客观而负责的,而且我永远保持着离心力。
看完了全部参展作品,用依旧不灵光的英语采访了几位愿意听我说英语的艺术家。夜晚降临纽约,我坐着地铁,流着眼泪,打不出一个哈欠,回到了八十七街。我自觉地走进了麦当劳,必须给报社省钱。有色人种在餐厅里默默地发出年老和孤独的气味。几个打情骂俏的中学生,屁股翘得老高的小黑妞,还有和她一样黑的男朋友。
我发现旅馆附近有一家超市,每天从那里买晚饭带回房间里吃。一只烤鸡、一盒牛奶、两种最便宜的水果。比麦当劳略贵,但对我的身体更好。
用报社那台启动花一个小时,关机花一个小时的笔记本写稿,确保在当地时间凌晨四点前把稿子发回报社。苦干了两天两夜,写了一万二千字后,我把五美金小费放在枕头旁,从遍地垃圾——《纽约时报》、在大堂里拿的旅游指南、鸡骨头、牛奶盒上走过,把“请立即清扫”
的牌子挂在门口,从八十七街坐地铁来到了三十四街,坐上开往Montauk的火车。在黑人聚居区Jamaica下车,灰色的火车开走后,一辆绿色的火车开来,我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甲醛味。车厢里洒满了阳光却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的回忆实在太多了,挤了满满一车厢。
一个小时后,在车站我见到李静。那辆1996年的白色Toyota是她在餐馆里一盘盘端出来的,是她在美国惟一能把握住的东西。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李静家,李静煮了一碗面条给我吃,放了两片白菜叶子,一个她自己做的油面筋。她犹豫了一秒钟,加了两片白菜叶子,另一个油面筋。我能够把她家的食谱猜得八九不离十。每天必须有一顿猪肉,较老的男人与较小的男人抢着吃猪肉,老男人抢得更多。她用荤油浇饭,吃一点剩下的炒青菜或者卷心菜,从冰箱里拿出在法拉盛买的榨菜下饭——没有别的了。
我吃面条时,李静跟我说了些她现在的情况。许业突然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了,与两年前相比,他瘦了一些,是勤于运动制造出来的瘦,两年前他太胖了。他的肤色白白嫩嫩,仿佛吸收了很多琼液玉浆。不错,那是李静的血。
她仍舍不得买衣服,周末全家去逛mall,她给自己定了个规则,衣服只买五美金以下。幸亏这里衣服都很便宜,两三美元可买到质量很好的打折货,衣服上有一块脏印子,讨价还价一下,五十美分就可以拿走,回家洗下就行。
许业喝了一杯牛奶,开着他的新Mazda走了。她吐露了回国的想法。她说一个大心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压了几十年了,快憋死了。她说自己文化程度太低,这是许业辱骂取笑她的重要内容,她想回国好好补习一下文化成绩。她说她不怕吃苦,也不想吃好的穿好的,只想好好弥补当年因命中注定生在苏北乡下破草房里带来的遗憾。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没有谁能够帮她重新回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我听到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他说尽了一切。
她对我们的分手、我为何离开长岛心知肚明,但毫不提起,仿佛我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又回来了。吃完面条后,她和我出去散步,我们来到了图书馆和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两年后小镇更安静了。她告诉我,微已从学校开车来,将于一个小时后到达。
她趁我上洗手间时给微打了电话,她还在努力让我们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