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几乎写不下去了。我需要休息,需要在黑暗中而不是在光线刺眼的白天睡眠,睡眠必须掘一个洞把睡眠藏起来,睡眠必须像落在郊外庭院中的雨水那么充足,我的眼睛必须保留无论如何也不嫌多的明净。
我曾经被人称为“明眸皓齿”,母亲把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一双又大又长的眼睛一分不差地复制给了我。有时我被镜子和照片描述——这两个世间最杰出的叙事者,我被自己眼睛的明亮吓一跳。
我的眼睛曾接受过许多男人的赞美,我也听过别人称赞我的头发很黑很亮、我的背很直、我的嘴唇很性感、我的眼睛很大很亮、我的笑容很灿烂,还有我饱满而翘着的屁股。十二三岁时几个农村老年妇女评论:“这孩子以后生儿子。”关于我的长相和身材,我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评论。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将小心翼翼地选择食物。来到上海后,背没有那么直了,眼睛又红又肿,老觉得眼里有异物,牙齿不干净。我在办公桌下面放了牙膏和一柄儿童牙刷,每当牙齿脏了,我跑到洗手间去刷牙。由于刷牙的次数过多,害怕惹来众人的耻笑,我悄悄地走到其他楼层刷牙。我从一楼走到二十四楼,除了自己的楼层,我在二十三个楼层的洗手间里刷牙。我用心爱的儿童牙刷把牙齿刷得干干净净,一路按下开关,给楼梯里的电灯放假休息。
连光都是假的,外面艳阳高照,所有的日光灯都打开,显示屏上蹦跳着白惨惨的强光,那么多假光围剿我的眼睛,还有那么多假冒伪劣的文字。我为它们慷慨地奉献了我挺直的背,我明亮的眼睛,还有钱买不到的精力。
眼睛坏了,牙齿脏了,背也驼了。才三十岁,波德莱尔就老了。到了五十岁,布莱希尔变成了糟老头子,全身都软了,再伟大的戏剧也救不了他。今天离开之前,我将为你们讲最后一个故事。
我访问了住在改良筒子楼里的青年教师,问了几个问题,工资,房租,生活方式,等等。
采访了高校管理房产的一些官员。报选题的时候,有人说,你最好别做,做了这个,他们连那几百块也拿不到了。天生的愚蠢令我无视同事的好心劝告,固执己见地把它写了出来。整篇报道由数据和采访组成,约二千五百字。
一个月前,我们的地洞生涯迎来某些重大改变的预兆。一些穿着西装的人空前绝后地出现在走廊上,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同时在空气中蹉着双手,好像正在掐一些看不见的人。唐捐,我,兔子,猫——稳定的四角关系——全被吵醒了,我们茫然地眨着八只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眼睛。小人物们从来不会提前得到天气预报,他们只能把耳朵贴近门缝,从大人物的唾沫星子里猜测,哪些可怕或可笑的话剧将在小小的天空中上演。
谦虚的房产处领导决定接受舆论监督,为青年教师装修公寓,我们的后地洞生活开始了。后地洞开始后,我们暂时搬到了另一个房间,白天变成了白天的平方,夜晚又交出了一大块本已很少的地盘。
你有没有观察过上海天空的夜晚?在上海夜晚从来没有成为过自己。它是白天嚼了嚼后无可再嚼呕吐出来的东西。
久经考验的一组人——我,唐捐,一只深悟禅宗的白兔、一只怀孕而从来没有呕吐的白花猫谁也没有抛弃谁,我们连那台四百二十九块的单缸洗衣机都带上了。离开Z大时的二十四箱书变成了三十六箱书,仿佛这二十四箱书没有通知我们就各自配了对,又生下了十二个小崽子。大大小小的破鞋们,因为经常贴着地面生存,纷纷得了关节炎,这些我们也没抛弃。家具——T大发的,小石头送的——是否为继续跟随这些穷人而犹豫不决,决定开一个会。它们产生了分裂,一派继续跟随老主人,另一派因为深刻的厌倦而选择去了垃圾堆,迫不及待想结束潦倒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