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出住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曾经爱过,把对方的弱点看得格外清楚,窝里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知道对方见不得人的痛处和死穴在哪里,伸手一捏就捏死了对方的七寸。被击中的人全盘崩溃,无地自容,身体和脑子快速失重,除了高潮,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匹配。
一只手互相抚摸和拥抱,另一只手互相抵挡和打击。这是法斯宾德最后一部电影《雾港水手》的一个主要镜头。
过年和“三兔狗”一起回家,给父亲买了两瓶五粮液和一条中华,看到墙上有一串淡红色的痕迹,母亲说,父亲喝醉了回家,逼她承认二十年前年某月某日和某人睡觉。他看到桌上一盘煮小虾,霍地操起来甩了出去,一盘小虾到了地上,有几只被甩到墙上,在那里留下几根胡须。父亲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小虾们之上,母亲丢了几个耳光在他脸上。
我的想像力绝不可能把虾子和睡觉联系在一起,我拥有美国人的迟钝和俄罗斯人的好胃口,这是我的悲剧之源。“二秃疤”能预感出一场即将来临的车祸,“三兔狗”能从一个人要不要吃月饼的迟疑上看出他刚刚死了母亲,敏感是他们的悲剧之源。我们有各自的悲剧之源。我从妈妈那里听到了虾子的故事,气愤地向“三兔狗”告状,他轻描淡写,我早就看出来了,爸爸那个人一辈子都这样了,没办法。
父亲每喝必醉,肝解酒的能力不行了。醉酒回来找母亲的茬,第二天出去再喝。我美丽的母亲,一辈子跟着一个酒鬼,每天心惊胆战,恨极了,盼他死,等他不回的时候又怕他死,到处打电话问,你们看到他了吗?你们看到他了吗?那些下三滥酒鬼,趁机在电话里调戏我的母亲。现在还是这样,对此我没有任何办法。打着手电筒去找他,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
我在D大读书时父亲向母亲的弟弟借钱买了摩托车。母亲的弟弟在江南小镇菜市场租了一个门面,夫妻俩每天三点钟起床,做馒头、包子、油条、大饼,五点半钟舅舅骑着摩托车到工厂门口卖给打工仔、打工妹,舅母守在家里,为顾客现炸油条。每天三点起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如此,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父亲瞒着母亲,跟他们借了四千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喝过酒歪歪扭扭骑摩托车回家。母亲分三次还了这四千块钱。父亲知道很不高兴,说不要着急还,将来等我们老了分点养老金给他们运用。这就是我的父亲,一辈子长不大的父亲。
母亲和父亲问我,微现在怎样了,“三兔狗”恼火地叫他们住嘴,“三兔狗”说他们没缘分,不要再说了。我想哭了,脸上还得装出笑容。我想说,在哪里都是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存。
“三兔狗”要结婚了,小时候冬天早上我把他拉出被窝,打他,叫他背英语。他哭了,小手不停地擦着眼泪。“三兔狗”长得真漂亮,三个孩子中他的眼睛最大最像母亲,长大后个个说他比莫少聪还英俊。摄影师到母亲的学校给师生们拍毕业照,路过我家,对“三兔狗”的容貌赞叹不已,许诺给他拍一张照片,不收钱。七岁“三兔狗”对自己的美貌显示出高度的自信,脱掉全部衣服,拍了一张全裸写真。
姐姐把小弟弟拎出冬天的被窝,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出小镇政府大院,住在武装部的三间砖瓦平房里。每到下雨阴天,墙上浮现出一块块青色、不规则的斑痕。武装部同别的房子隔着一堵墙,一个小门出入。窗户上嵌着铁条,却没有防住贼。有一次母亲把她的孤儿学生带到家中吃饭,他用眼睛一扫,记住了这三间砖瓦平房的结构。夜里他从后墙翻入院中,撬开后门锁,潜入厨房、起居室。父亲在市党校脱产学习,母亲听到了动静。她的学生和她、她的三个孩子隔着卧室门,还好这扇门从里面插上了插销。
他留下了一把菜刀。派出所抓住了他,把他捆倒。他现在是个中年人了,也许已经死去,也许已经变成一座小村庄。
上了初中后“三兔狗”拥有了独立的卧室。早熟的他在夜晚偷偷跑出去玩耍,和漂亮、温顺的同班同学在田野里散步。他让台灯开着,制造出勤奋学习的假象,每次都被母亲派出的间谍“二秃疤”及时识破。被母亲呵斥后,“三兔狗”半是生气、半是羞愧地不吃午饭,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理废书旧报出卖。
生活日复一日地枯竭,这从吃的食物和走过的路可以看出来。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我每天花三个小时在路上,从上海的东北走到西南,再从西南回到东北。没有一幢建筑、一条马路、一个人让人高兴,这也是娱乐杂志特别流行的原因。有朗姆酒、SPA、出境旅行的生活究竟在哪里?那里究竟是否适宜人类居住?那里接受报名吗?也许这类东西犹如鬼魂,所有的人都谈论它们,但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它们。
至今为止我也“出版”过一本书,和唐捐合作,名叫《德国新电影四大师》,首印八千册,除了手头这本样书,七千九百九十九本在某个不知名的地下室里与老鼠的尖嘴亲吻。投资人突然撤资了——投资人,据说整天开着一辆别克商务,跑来跑去的。他终于撤资了,其必然性如同我从来没遇到过好运气。法斯宾德,长期睡眠不足;文德斯,胃溃疡;赫佐格,饮食没有规律;施赫隆多夫,生物钟紊乱,肝部隐隐疼痛。唐捐说服我,这本书是我们命运转折的缝纫机,美好的未来将被严严密密地缝入这本书中。我们以为这本书是进入康庄大道的指示牌,结果等来了一条死胡同。
为此我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从杂志社饱饱地接受了电子枪的扫射回来后,一杯接一杯喝着咖啡,从睡眠里榨取最后一点时间,全力以赴写四大师。我开始精通咖啡,像巴尔扎克一样严重地依赖上咖啡。
我认识了人性深渊的记录者法斯宾德。我远远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想过去与他打招呼,那是死路一条。人人都知道法斯宾德对待朋友犹如猫对待老鼠,他的主要演员柯特·拉比建议,如果想看朋友,他应该到墓地去。
他认识了阿拉伯人阿里,阿里拥有北非人健壮、挺拔的身材,一个妻子,五个孩子。法斯宾德把他和他的两个孩子带回法国,许诺让他在《恐惧吞噬灵魂》中扮演男主角。他傍上了大导演,兴高采烈地宣布了离婚的决定。法斯宾德把孩子锁在房间里,只允许他们走出房门上洗手间。阿里藏了一把刀去片场,对拉比说:“有个人即将死去,报纸将在头条宣布一条死讯。”阿里刺伤两名工作人员,扔下刀子踏上逃亡之路。他躲进电话亭打电话给法斯宾德,乞求几个小钱,无人理睬。几年后,阿里在另一国被抓,一天夜里,阿里望着圆圆的月亮,突然想起以前有过妻子,有过家庭,还有过法斯宾德。他把头伸进了一个套索。
阿明。法斯宾德从孤儿院里领出了他,把他变成司机、管家还有情人。带他到国外旅行,享受旧金山同性恋者的夜生活。他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越来越法斯宾德了。争吵爆发,阿明像一条狗,被关在门外一个星期。他去戛纳,阿明也要跟着去。他故意给阿明写了一封艰深难懂的信,阿明请别人读给他听。法斯宾德生日那天,阿明走进厨房,几日后开始有腐烂的气味飘出。法斯宾德母亲拿着钥匙进门,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法斯宾德没有出席葬礼。
他把对情人们的歉疚拍进了《雾港水手》,这是他三十七岁死前的最后电影。不是忏悔之作,法斯宾德从来不忏悔,他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说,爱情是一种最精良、最狡猾也最有效的压迫工具。他说,爱比死更冷酷。他自知罪孽深重,活不长久,因此不愿睡觉,几年拍了几十部电影,一部电影只拍几十天。不得不睡觉,三杯血红玛丽,一瓶威士忌,再吃十颗安眠药。还睡不着,再来一遍。
“在大海和水手们之间,经常出现谋杀的冲动。”《雾港水手》的第一句话。末世的背景,水手们一个个挨着登岸了,这里有火热、潮湿、多汁的阴道。酒吧老板娘让娜·莫罗,五十多岁,青春的美雅在脸上刻下清晰的痕迹。我和唐捐一起看这部片子,一起写书,他写文德斯和赫佐格,我写法斯宾德和施赫隆多夫。
要看很多很多片子,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因为我每天在外面走三个小时,几万把电子枪扫射我八个小时。睡着时听到唐捐骂我,我醒了,因为羞愧、厌倦、憎恨、力不从心而哭泣。后来我不再哭泣,改为破口大骂,和唐捐动手,十足的小泼妇。再后来改为猛喝咖啡,保持着痛恨文德斯的态度,拒绝承认他是伟大的导演。《柏林苍穹下》,看了三遍,两遍一个一个镜头地看,第三遍按快进,才把意思弄通。《百万美元酒店》,唐捐赞不绝口,我在打瞌睡。他太电影了,而电影是电影以外的东西。他以外科大夫式的精确拍电影,观众不需要外科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