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因为我丢了工作。我没出息,居然让一份工作在我眼皮子底下越狱逃跑了。我不用心揣摩领导心意,看见人不会打招呼,不写不想写的稿子,不采访不想采访的会议。我冥顽不化地认为会开得越多,人类越没救。
玛格丽特·杜拉斯教会我怎样做记者。玛格丽特·杜拉斯,她酗酒、抽烟,怀抱谦卑之心。当她写作时,她关起门来一连写上八个小时。她缺钱花时就给报纸和杂志写应时文章,应时之作最来钱。她给《法兰西观察家》写文章,给《时尚》杂志写人物评论。
她写《阿尔及利亚人的鲜花》,二十岁的黑眼睛阿尔及利亚人偷偷摸摸地推着车子来到了市场上,他们一脚踢翻了车子,“街口顿时被初春刚刚盛开的阿尔及利亚鲜花遮覆了”。一位夫人嚷道:“太好了!先生们,如果每次都这么干,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这些渣滓给清除了!干得好!”十五位,一共十五位夫人,谁也没说一句话,弯下腰,捡起花儿,付了钱。“两位先生狂怒了,然而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她采访五十二岁的文盲日尔曼妮·鲁塞尔,后者告诉她,“当需要在单据上签字的时候,我总说我忘了戴眼镜”。采访七岁半的小学生皮埃尔,她问皮埃尔:“为什么孩子就没有乖的时候?”皮埃尔告诉她:“因为我们总以为没有时间。我们太匆忙了。老是想着要快,这样就可以不浪费时间。于是我们总是打坏东西。”
南德烈·贝尔铎死在警察局,用一柄小刀插入了自己的心脏。警察不让他睡觉,把他逼在墙角,狂叫着,你会说的,是吧?说吧??说你碰过她??混蛋??安德烈·贝尔铎为自己没有犯过的强奸幼女罪自杀身亡。玛格丽特·杜拉斯写道:“十八年过去了,事情竟然还是这样,真叫人无法忍受。”
她采访了一些伟大的演员。让娜·莫罗,碧姬·芭铎,英格丽·褒曼,卡拉斯。作为作家的玛格丽特·杜拉斯消失了,她仰望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们,让她们说出来。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个女人真是神奇,她从来不以自己的伟大干涉另外一个人的伟大。你再也找不到那样的谦卑,过度的忧伤和谦卑甚至腐蚀了她的美貌,令她早早地容颜枯槁。如果全世界一半的财宝和才华给玛格丽特·杜拉斯,她将写出更优美的小说;如果全世界另一半的财宝和才华都归玛格丽特·杜拉斯所有,她就能到全世界旅行,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她将变成无与伦比的哲学家,你可以这样解释她的谦卑。她的谦卑是女王和星辰的谦卑。
她这样写让娜·莫罗:“一年所有的季节,她的肤色都是金黄色的,无与伦比的细腻。嘴唇像一瓣橘子。眼睛是金褐色的,如同丝绸一般温和。目光中含着一种不知疲倦的智慧,荣誉之前的智慧,她一直如此。她,什么话都敢说,没有一点点虚伪。”“有一天,她因为悲伤在睡觉。”你能感觉她的温柔吗?
她从来不利用自己的伟大看不起、打击、掐死另一种伟大,这种温柔我只在聂鲁达身上看到过。一旦遇到令人惊奇的人,他成了大方的孩子,变出源源不绝的美丽诗句送给他们。他们采取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态度。
受我失业的刺激,唐捐不稳定的情绪成了岌岌可危的危房,崩溃随时可能来到,想像中的大爆炸敲击着我的头皮。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我在外面走。剩下的时间,我在地洞贴着墙根走,练习做一只惊弓之鸟。我用一切机会向他保证,一个月之内一定找到工作,否则立刻带着我的箱子和怀了孕的猫走人,绝不连累他。
猫咪不再吃猫粮,用猫沙,我端着猫屎盆到外面给她刨土。她长得越来越大了,肚子里有了小猫。她一天吃四顿,拉两泡屎,表现出一个穷人家孩子应有的优点,给她一根带肉骨头都知道是改善生活,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一块下肚。我不再到学校浴室洗澡,在那里洗一次需人民币三元。我在地洞烧水洗,只需花电费约一元。插头与插座接触不良,我把唐捐的两只运动鞋系在一起挂在电线上,压着电线保证接触良好。我不再借口某某东西不好吃而扔进垃圾堆,再难吃的东西都坚持吃完,一个米粒都不剩。
我早就把买衣服的念头勒死了。每天晚上九点半去超市,离关门还有半个小时,所有的面包、水果、蔬菜半价,买二送一。
我的月经好久不来了,我得买一个早早孕测试纸,三分钟后如果出现两条杠,我得去医院挨一刀。如果下一次唐捐的大枪不戴套子在本人身体周围一米内活动,我将考虑拿把刀自卫。我不会为我的失业作任何辩护。靠工资吃饭的人本就没有本事,失业更是犯了反人类罪。我发誓把下一份工作打一个洞,时刻拴在腰带上。如果它是圆的,我塞在胸罩里,如果它是正方体,就煮煮吃了算了。在梦中我难得地回了一次长岛,看到了微,他无微不至地看护着我,对我像小狗对待主人那样温柔。
我突然拔出刀对准他的心口刺去,他倒在地上,小鹿一样的眼睛痛苦地看着我。我扔下了刀,向远方走去。他在后面爬,抱着我的腿试图跟上我,不让我走。他的血拖了一路。有好几回他快赶上我了,我推开他就走了。
醒来后外面阳光灿烂,听到鸟在叫。来到上海后,只见过麻雀。麻雀在垃圾堆旁边吃边拉,个个吃得很肥。那些轻盈美丽的鸟儿,比如喜鹊、黄莺什么的,都发明了隐身术吗?我怎么都看不到了。一片春光乍泄,我在床上漂浮了几分钟,抹去了眼泪,没心没肺地到一家报社应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