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你看完村上春树《青春的舞步》中译本,那时他不如现在大红大紫。同年,看不起八块钱的崔健演唱会。你嗓子很好,很高的音也能唱,每当你在水房“哗哗”地洗衣服时就唱歌,大家都拍手称赞。室友有一台香港原装的SONY单放机,你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它,由此开始认识命运的神秘。多年后室友来上海看你,带着购自德国的价值人民币十万块的Leica相机,说刚环游了德国回来,已出版游记,下一站是埃及。你请他吃了一顿饭,在你们当年都喜欢、一直喜欢到今天的歌手齐秦在南京西路上开的“齐辣”火锅店。你花了三百块,你的半月工资。
十九岁大学毕业,回家教高三语文,早上五点半起床,中午吃三个馍,喝碗白菜叶子汤。
二十岁,她宣布与你分手,几天里你头发白了一半。你吃下几十颗安眠药,两天后在医院醒来,吃生平第一个水果。你被邪恶的苹果选中。
二十三岁,男人最好的年龄,你却逆潮流而动,低血糖,据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极度的偏食:你只吃过一两种蔬菜和粗面粉做成的几种食品。舍不得打十五块钱一支的针,落下几十年的病,印证了我的观点:你永远学不好数学。
二十四岁,父亲去黄口进货,被查走几十条好烟,你和他坐在煤油灯下,相对无言。二十五岁,流行骑摩托车,父亲筹钱为你买摩托车,没买。二十六岁,准备考研究生,给钱理群写信,他回了信。二十七岁,参加全县青年教师讲课比赛,惟一的优胜者将被推荐到市里参加复赛。你不看任何讲稿讲了一个半小时,连地上的蚂蚁都没有吝啬它们的鼓掌。教育局副局长的女儿——她连面都没有露一下——作为惟一优胜者去了。你回到单身宿舍,听到奥斯卡敲着鼓,感叹二十世纪的“神秘、野蛮、无聊”。
想到这些事情,我偶尔做饭给你吃。我在洗脸盆里洗菜,在洗菜盆里洗脸,因为洗菜盆和洗脸盆是同一个盆,犹如精神病院的奥斯卡把寂静叫做布鲁诺,布鲁诺叫做寂静。
把插头插进插座,就像往月亮表面揿一枚钉子,必须用巧劲,不能一味死钉。锅底有水,这层薄膜将飞快地蒸干,菜已经全部洗好,准备下锅,这段时间切大葱和生姜。小时候在苏北老家,母亲用小葱爆锅,遇到你之后我改用大葱,无论大葱小葱都是葱,所以都好吃。油热后把葱和生姜炸爆,这是前戏,香味炸出来后才算做足,可以继续下一步。推菜入锅,从各个角度出发,上下左右,各个地方都要照顾到,菜炒得好的人深得床上三味。
小时候我吃稻米,吃一种叫“南幼”的优质稻米——米是南方的,幼小的。遇到你之后大部分时间吃面条和馒头。我盯着开水里翻滚的面条,为什么必须等到水开后才能放面条?如果面条加在冷水里,水一开就熟,不是大大地缩短了时间吗?
我虚心好学向你请教。你说:你知道狗熊是怎么死的吗?它问了这个问题,被猎人一枪打死了。
南方的、幼小的米受到重大打击,直到小水珠激烈地在玻璃盖上聚集,我才敢咬牙切齿把几百根干面条“哗啦”一声推下去,它们幸灾乐祸地讥笑我,在开水里扭着水蛇腰跳舞。和吉本芭娜娜一样,我也是个热爱厨房的女人,跟任何男人在一起,我至少要让他的两个地方舒服,除了下面那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还有上面那个动不动咕咕叫的家伙。我跳上自行车,到菜市场或者超市的路上我用来构思,买什么菜,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如何调配最省时间。当我的十根结实的挂钩勾着大塑料袋小塑料袋从超市出来,一桌菜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做好了,剩下的事只需平平安安到家,将暂存于脑层里的底片冲洗出来。
我背对着马桶炒菜,油烟一半与我的肺融为一体,一半通过窗户飞向太空。有时你进来尿尿,尿声响亮地冲击着我的大脑。餐桌上风调雨顺,你开了一罐两块六的“力波”,喝啤酒吃菜时你跟我谈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