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武见面是多年来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某天,突然变成了日光一样的现实。
我赶到杭州采访白武。白武应邀专程来美院放了他最新的电影,故事发生在令人向往的边境小城,在一些国际电影节中获得大奖。这是白武第二部正式电影,它的命运和第一部一样,在一些国际电影节上屡屡获得不太重要的奖,至今未能公映。
在美院小礼堂,白武为几百名学生放了电影,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在我看来,白武的诗是一个神秘世界,小说是第二个,电影是他新开辟的第三条道路。
初读他的小说时,我正在D大读本科一年级,被每周三十几节课压迫得像一块压缩饼干。每周五,全系二百多名学生穿上军训迷彩服,乘上校车,从浦口校区来到位于四牌楼的本部做电工实习。摇摇晃晃的校车上,在一个宁波籍高个男生带领下,众男生合唱:“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呀,你见了千万要躲开。”这是我们大学时代得到的第一次调情。
这位宁波籍同班同学很快在一次作弊中当场被抓,试卷被没收,作零分处理。东窗事发的痛苦夜晚,他的三个公开崇拜者——我、二班一个女生,还有我们班上功课最棒的男生,陪着他从学校出发,几乎走遍半个南京城,一直走到夫子庙。
二班女生和他是高中同班同学,她曾偷偷跑到夫子庙,给他买了一条围巾。此刻她像温顺的小母羊,走在他的身后,用痛苦和朝拜的眼光仰望着他。我们走过珠江路、新街口、清凉山;走过人群、小吃摊子和灰尘。我们被一辆自行车挡住去路,男主角低低地吼一声,一个漂亮的分腿跨跨过了它,他的高强武功让我们目瞪口呆。他的男崇拜者是个小胖子,心有余力不足,从旁边灰溜溜地走了过去。
这个夜晚过去不久,我的好朋友牺牲午休时间,给她的崇拜者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并在高数课上怀着慷慨就义的心情,像女神一样庄严地把情书递给了他。很不幸她惨遭拒绝。我的好朋友买了两瓶白酒,福州籍的J陪她喝,两人深夜买醉,干掉整整两瓶,把寝室吐得一塌糊涂。她们两个室友像受惊的鸟儿惊叫着飞到了其他寝室,我和福州籍的L来到她们寝室,扫地,倒水给她们洗脚。她们在我们怀里呜咽着睡着了,我和L望着窗外白水似的月光,和远远传来的箫声,在鸟声中陪她们哭到天蒙蒙发亮。
她在深夜从学校步行到长江大桥,打算为情跳江。一个武警战士发现了她,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她于天亮时分走回学校,脸色苍白,万念俱灰,决定出家做尼姑,或者出国留学。不久,他和她纷纷转到新成立的外文系,依旧做同班同学。三年后她真的去了一个又大又富有的国家留学,同行者是她男友,一个可爱小男生,对她言听计从。
D大时代我拥有深夜游荡街头的丰富经验。在公共基础课、专业基础课、专业核心课上,我做一朵认真听讲的蘑菇,句句入耳,不知所云。每个睡不着的深夜,我像幽灵一样从床上升起,悄悄穿好衣服,开门走下楼梯。楼下大厅里很明亮,建筑系的女生们在熬夜赶作业。我的眼神像轻盈的小鸟,依次敬佩地、轻轻地停落在她们的肩头上。可爱的小女孩们分数高,家境好,她们生活在高高的云端上,吃的食物、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是我不敢想像的。
收音机或者单放机是她们忠实的伴侣,她们趴在硕大的画板前,永无休止地画呀画。我拉开插销,呼吸着或凉或暖的空气,绕过门口雕塑似的一对对情侣,像水手一样潜入到各种各样的街道。
白武的小说有效地减轻了我的紧张,使我勉强镇定下来。在大学3年级时,我终于看透,从此把注意力转移到研究作弊的各种技巧上去。虽然有白武小说作为理论后盾,但我临场表现仍十分笨手笨脚。倒是5班那两位长期旷课的姐妹,笑容可掬,光彩照人,穿着最美丽的衣服,拿着抢眼的红色手袋,淡淡地洒着香水,像好莱坞一线女星步入考场。她们把赃物置于离考场最近的厕所内,考试时轮流举手申请上厕所。这两只美丽的孔雀家境富裕,内心骄傲,遍读文学名著,熟知阴谋,早已看透人生不过是场骗局。
白武是大个子,传说他很高,为了澄清这种传说,站在我眼前的他稍稍矮了一点,但仍然高得不容置疑。在某些照片上,他上下都是角,脸相狰狞,但我看到他的笑容迷人、安静、羞怯。我再一次印证了多年以来形成的观点,那些下笔十分老辣,满嘴男盗女娼的,往往本人一百分的羞怯和多情。但这种羞怯是不能信任的,每一位诗人和小说家都是人性的深渊,是遥不可及的月球表面。
多少年来我梦想着以不同的角度走向白武——“新生代”最重要的作家。他说,他已经五年不写了,但至今目中无人。评论家说,他擅长把一个短短的过程拉得很长,这本事非同一般。
我们在美院门口见面,我从投宿的青年旅馆里一路狂奔,像兔子般跳过南山路,还在马路这边我就认出了白武。我跳到他面前,伸出右手,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你好。”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饭后我们在湖边散步消食,他讲了一件学生时代的趣事。当年他和室友坐火车旅行,在浙北某小城下火车后身边已无分文。他们步行来到火车站旁边的小商品市场,他脱下身上穿的T恤,企图卖个五块十块。摊主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T恤说,这件T恤是不错,值五块十块,可是他不能买。摊主暗示,他不确定T恤的主人有没有传染病。他们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商品市场,看见前面有一大串钥匙咕噜咕噜地掉在地下。钥匙主人没有发现,继续向前走去。“机会来了,”
他的室友说:“派你去拣起钥匙,对她说,给我十块钱,我就把钥匙还给你。”他走上前去,拣起钥匙串,追上妇女还给了她。不幸十块钱在喉咙里转了转,又落回肚子里。他走回同伴身边,后者见他错过了找钱的最后机会,气得把他大骂了一顿。他更加佩服他的同伴了。
他们在马路边上走,饿得像两个屋顶上的民工。同伴帮他脱下了不受欢迎的T恤,大声吆喝:“谁要T恤呀!谁要T恤呀!”他光着上身一身不吭,因为理亏,蹲在地上。没有人买,他穿上T恤,他们继续往前走。一个好心老人用自行车载他们前往室友的远房亲戚家。一个坐在前面大杠上,一个坐在后座上,老人夹在他们之间,山羊胡子焦急地在风中飘扬,小地方人的热心源源不绝地灌注进干瘦的双腿,它们正在下面勤快、卖力地蹬着。中途老人请他们喝了路边的茶摊,他们拿开盖在玻璃杯上的玻璃片,把两杯绿色的甜水三两口喝下。当他在自行车上再度回首,他发现茶摊主人正在把他们喝剩的水并成一杯,盖上玻璃片继续出卖。
美院的人请白武在茶馆喝茶,我坐在他对面。当他看见一个女孩拈起一片果冻时说,吃这个不环保。他缓慢地吃着葵花子,并注意窗户是否关严。总体说来,他低调、缓慢、开放,无论谁问他的手机号码,他总是立刻告诉对方。我想他将受到骚扰,也相信惊人的平衡感使得他像鲸鱼般难以抵达。
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一盘盘水果、点心和新做好的食物送了上来,我们浅尝辄止,每样食物吃了一点点就撑得不行。桌上堆满了食物,我们带着淡淡的厌倦,继续一刻不停地吃着。他们在交谈,问他问题,我在做梦。
当我跟在白武后面走上宽阔、旋转的楼梯时,大堂里惟一的保安远远地瞥了我一眼,一个雏妓和高大的老手开了房,他也许这么想。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他的房间。床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双肩背包,我立刻想到韩东在一篇文章里写到,在决定北上京城闯天下后,白武背起大大的双肩包,像“一个文艺青年”那样离开了南京。
我们开始对视,微笑,白武的笑容像极了《和平饭店》时期的小马哥。多少次在白武的小说里见识了他自我吹嘘的厉害后,我得以验证他的一面之词。
“你在吃什么?”白武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我,我把一个又大又圆的葡萄塞进嘴巴,扑哧一笑。白武宽容地看着贪吃的小记者,露出了他迷人、安静的笑容,开始讲最后一个笑话。某年他和文学评论家去参加赛诗会。离火车出发还有几小时,他们为去哪里度过这几个小时产生了分歧。他想去找个地方按摩一下,他的朋友想算命。他骂骂咧咧跟着朋友去了,看着朋友掏出一百块,换来一张纸条:你姓姬,善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