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是海岛政府请来的。从海岛回上海,我与他、他的妻子同行。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引起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和九级大风,直接开往上海的高速轮船停开,我们不得不绕一个大圈子,看到了更多的大海、渔村和橘子树。我和教授夫妇先乘轮船过一片小海到达市区,然后坐出租车到普陀山风景区,从那里我们坐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速大巴。高速大巴先坐轮渡过海到宁波,然后穿越小半个浙江,七个小时后我们回到了上海。
我们坐了好几次出租车,我不停地付钱,他们睁着眼睛却没看见,连半句感谢的话都懒得说,似乎我是被海岛政府派来继续服侍他们的人。在轮渡上,我们进了空调候车室,比不带空调的候车室多加两元,我再一次付钱。夜里十二点到上海,我们分了手,我向他们说了声谢谢,教授夫人笑着说:“不客气。”他们迅速消失在一辆出租车里,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
在高架路上我和出租车司机开始聊天,和所有的司机一样,他问我是不是在上学,我告诉他已经工作。和所有的司机一样,他继续问我有没有买房。我说房价已经涨到一万块钱一平方米,我永远买不起。他说,你赶快到浦东张桥一带看看,那里还有一些六七千一平米的房子,快去!每天都在涨。
我无动于衷,六七千照样买不起,工作两年两个人加起来连首付都不够。永远买不起房,生不起孩子,我又不能自杀,等到不得不生孩子的时候,一家大小像猪一样挤在圈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这总可以了吧?你不买房,总有人买房,反正最后榨干你。所有的司机不仅送我回家,还一针见血地告诉我真理。
“说句难听的话,你真可怜。”
“难听什么,我是可怜呀。”
“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现金还是刷卡?慢慢来,别忘了拿好发票,别忘了后座上的东西。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
下车时我又被静电麻了,火花闪烁时想起自己把早年聂鲁达的生活又过了一遍。昨天还住在豪华饭店,今天回到地洞互相践踏。仿佛嫌自己还不够穷,拉来几头小动物陪着我过苦日子。
上个月我们动了手,唐捐一记“阴风黑煞掌”挥来,我听到“咔嚓”一声,右胸外侧一厘米处平时缺少锻炼,骨头顿时断裂,巨疼了将近二十天。开始几天我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笑,不能深呼吸,左手总是不自觉地跑到右胳臂下,仿佛那里藏着一窝钞票。尽管这样,我在考虑退掉房子搬回地洞,每个月一千五百元房租,我父亲和母亲一个月的工资,他们知道了一定通宵失眠。
我的同事中没人独自租房。在上海毕业的人贿赂贿赂,仍然在学校里保留一张床位,每个月住房只花一两百块。或者几个人合租,像我的弟弟“三兔狗”,五个人合租二室一厅,每人分摊才三百块。或者干脆只租一个床位,每个月几十块钱,和快递公司、美容美发店、复印店的童工们住在一起,不仅大大地节约,还能不时发现猛料。
我想起小石头的爱人不久前博士毕业来到上海,在出版社找到了工作。小石头和爱人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两室户,一千五百元一个月,把军医大学分配给他的二十平米租了出去。每天早晨,小石头和他的爱人五点半起床,六点半之前出发。小石头连走带坐公交一个半小时,为了打发车上的漫漫时光,他斥巨资买了MP3,发现由于车里噪音过大,MP3完全不能用。他的爱人本来指望利用上海的地铁——这是他们搬到火车站的最大原因。第一天上班,她高高兴兴地来到地铁站,发现形势大大不妙——念博士时她每年寒假从银川坐火车回昆明,深知春运是什么滋味——几百号男女必须抢在短短几秒钟里冲进地铁,如众多精子强攻子宫。几个很有型的大男人一拨拉,小石头的爱人到一边儿歇着去了。
我想起奈保尔在他的《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里记载,成百万人睡在孟买的街上,没有住所,没有医药。他们中不乏有人从小开始接受严格的英语教育,对英语的熟练不下于以此为生的奈保尔。一些人对他亲口讲述了他们的生活,从小生活在遥远的边境,父亲从英国订阅《新政治家》和其他杂志,教他们认真阅读每篇文章。神秘的命运把他们驱赶到孟买求生,最大的愿望是拥有睡觉的几个平米。开始他们睡在街上,稍有积蓄时他们向有房产的人租一个“夹层”,白天“夹层”是看不见的,晚上到了睡觉时,奇妙地出现了几十个由帘子、纸箱分割成的小空间,几十个房客钻进属于自己的“夹层”睡觉。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在那里阅读、写信,这种人叫“付费宾客”,已是阔气的。
我决定如果有了孩子我要向“付费宾客”学习,用薄木板把地洞隔成五、六个小地洞,分别做起居室、我和唐捐的卧室、孩子的卧室、我父母的卧室、我们的书房。卫生间隔成三个小卫生间:把马桶隔离出来解决大小便,把淋浴器隔离出来做浴室,剩下的空间做厨房。
夜里我做了一些梦:
我的猫尽管用最便宜的猫沙,却比我还热爱喝水,她有正式的水杯,是一个两块钱的烟灰缸。虽然猫爸爸总是把开水加得满满的,碰见任何有水的地方她都要喝一记,比如洗脚盆和马桶,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呀舔。有好几次我在卫生间与她相遇,她撅着个大屁股,把头伸进马桶里喝水。我把博物馆馆长给我捡的石头们放进一个剪开的大可乐瓶子里,注入半瓶清水,石头有了水,即便没回到大海也能活下去。我怕猫咪一脚把可乐瓶蹬下桌子,但是她对石头不感兴趣,而是水、水??什么时候再见到海滩?火、火、火,没有火或者太阳,我是活不下去的,一个吉普赛小女孩也是这样。聂鲁达住在圣地亚哥郊区,忍饥挨饿,那些日子他认识的一些穷诗人,因严格限制饮食而送了命。他被作家夫妇邀请到他们家做客,第一次走进一幢有暖气的房子,平静的灯光,舒适的座椅,四周摆满了书籍,书脊五彩缤纷,犹如可望而不可即的春天。
他们邀请他许多次,态度既文雅又谨慎,毫不理会沉默和各种表面伪装。他很喜欢他们的房子。最引起他注意的是男主人身上穿的深蓝色厚呢睡衣,一有机会他就偷看它,心中惊叹不已。五十年来他再没见过那样的睡衣。为了拥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豪华睡衣,聂鲁达决心把诗写得更好。他写得好极了,可是他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睡衣。半年堕了两次胎,连续坐半个小时以上,腰开始向我讨债,我准备换一副骆驼腰子。生,还是不生,是他妈一个问题。做爱的时候我哭了,猫咪的生育权必须得到维护。
猫咪前几天又闹猫了,唐捐说,穷人家的猫不能生,一窝小猫长大了又要生小猫,我们怎么办?阉掉吧,可是小石头的爱人说,被骟掉的猫狗被别的猫狗看不起,再说宠物医院动手术按分钟收费??我们把猫咪关在地洞里,猫咪整夜叫着,我乘唐捐睡着后把她抱到走廊上,她跑得贼快。只锁上了防盗门,木门给她留着。天快亮时,她的男朋友,一只黑脸小猫把她送了回来。现在我每天都要问她一个问题: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小猫?卖报纸。我想到了一个脱贫的办法,杂志社订了很多报纸,每天我要拿一份报纸回家,吸完地板水后也不扔掉,一年可积累数百斤报纸,喊个黄鱼车来卖掉它。我要买个弹簧秤,休想短我一两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