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陌生的房间里写完了母亲的故事,故事惟一的主题是人与人之间的伤害。每个人都将领回属于自己的惩罚。我看见属于我的惩罚悬在上空,我听见一个命令:时候未到,叙述必须继续。所有的伤害都像河流一样相通。我从房间里走到海滩上,想起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在长岛海滩,安静地像梦境。我走来走去,远处有人在冲浪。在大海和沙滩织成的梦境里我柔和得像月光,徘徊在老虎一样金黄的沙滩上。蓝蓝的、呼喊的大海低声说,如果你愿意,就一直呆在这里吧。
沙滩慷慨地收容我伤痕累累的脚印,一只,又一只。沙滩上有许多死去的贝壳,大甲壳动物死后保持着脆弱的姿态,浪涛和海风将他的肉体冲走了、吹空了,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和一根粗大的尾骨,多少年来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沙滩上,给所有路过者展示他安静的死。大海蓝色地低语着,为所有无家可归者提供安慰。太阳慷慨地给予她的奖赏,往海面上撒了无数钻石。
几年过去又见沙滩和海。我到浙东小海岛采访,舒舒服服地吃着送到房间里来的西瓜。那张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被子,四只小白熊一样柔软的大枕头,适合给白雪公主在夏天午后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接待我的官员到房间里来看我,交织着慈爱和性幻想的目光像抚摸一只洋娃娃。他们看着巨大的床,因为我的小,床大得有点滑稽。晚上他们又来到我的房间,和我聊天,向我提供采访信息。
我昏昏欲睡,他们还不走。他们偷偷地看巨大的床,又看着我,露出担心的眼光。他们担心我一躺到那张床上就不见了,希望和我排排睡,吃果果,像大熊搂着小熊。镇长吃菜不用筷子,用两根牙签,每当圆盘把心爱的菜肴转到他面前,镇长用牙签快速地戳起各种各样的海洋软体动物。他不停地说笑,和坐在对面的中年女记者打情骂俏。左边坐着他漂亮的秘书,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笑容像年轻时候的周润发。
镇长温柔地向我耳语:晚上我们去放松一下好吗?没问题吧?我不知他说的“放松”指的是什么意思。洗澡?卡拉OK?还是给我找个男人?镇长朝秘书使了个遥远的眼色,后者拿出一个火柴盒,放到耳边喊道,是西风吗?晚上我们有十一个人过去。
所有的人都是高手,镇长和漂亮的男秘书。他们擅长唱高难度的慢歌,比如《当年情》,谭咏麟。一箱箱啤酒、一盘盘水果和点心被搬了进来,所有的男人都夹着一根燃烧的烟头。一个忧郁的、胖乎乎的中年男记者一口气唱了三首歌,《流浪的人》、《2002年的第一场雪》、《冲动的惩罚》,苦涩的歌暗示了他在报社并不顺心的地位。
博物馆馆长陪我去海滩。馆长指着美丽的礁岩,告诉我这像一个猴子,那像一个桃。与很多生活在小地方的人一样,他热爱文学,喜欢收集烟盒,收集了四千多种不同牌子的烟盒。他惟一的下级是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年轻男人,喜欢收集陶器。博物馆门口高挂七个美丽的竹编器具,十字架,沙漏,草帽、方框、圆球、正方体。馆长告诉我,它们能预报台风的强度和经过本地的时间。他还告诉我许多秘密,比如忠字舞在他们那里是如何跳法;大年初一,他们开门先拜天地,再到庙里拜菩萨和“老爷”;“老爷”是道教的男神,他们把女菩萨和男老爷放在同一座庙里,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情。他教我,写“天地君亲师”的时候,要“天不有二,地不离土,君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并肩”。热爱家乡的馆长带我去了两个秘密的海滩。在第一个海滩,他拣了很多好看的石头送给我。在第二个沙滩,我在离大海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清澈如镜的淡水小湖。长得像一棵树的老渔民大声告诉他的鸭子们,是天黑该回家的时候了。
清晨我正在不安的梦中辗转反侧,博物馆馆长打电话说,下雪了,二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大雪,快开窗看。我推开窗户,看见窗前有一个可爱的雪人。他有一个红红的小鼻子,头戴一顶小红帽,右手拿着一面五星小红旗。
一句古老的英文谚语说,三月的到来像狮子般猛烈。我穿过一条大街独自去了海滩,街上很多人在堆雪人,空中飞着大大的雪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雪人。三只小狗和一只黄色的狸猫在雪地里蹦跳,我给狗、猫和雪人照了张合影。我还看到每户人家都种了橘子树和文旦树,红色的橘子像一只只小火把,黄色的文旦像更大一些的火把,它们安静地挂在树上,半埋在雪地里。我钻到树下,摘了一个大大的红橘子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有劲道的橘子,甜到心里又酸得令我龇牙咧嘴。我大大地补充了一把维C后,发现雪地里有一只孤独的小黄狗,它站在不远处忧郁地看着我。我给它拍了一张照片,它欢快地跑到橘子树下,翘起左后腿撒了几滴尿。
大海低声倾吐着它的不安,海水混浊,我看不到记忆中的宝石蓝。一个小巧、富有、色情的邻居岛国每年从这群天使般的海岛上拖走上千万吨黄沙,黄沙被掠劫到岛国后,树木营养不良,天旋地转,哭泣着消失。大黄鱼早已绝种,每年形不成渔汛,渔民们转而捕捞还没有长大成年的鱼虾。
为了获取更多土地,有人下令把大海填平,炸毁美丽的礁岩,把渔民从古老的自然村落赶走,把大块海滩卖给开发商。他们砍倒橘树、杨梅树,打死松鼠,造起一幢幢丑陋而昂贵的别墅。
海岛政府叫人给绝种的大黄鱼立了一个雕塑,它僵硬地站在闹市区上空,朝天空张着空洞洞的嘴巴。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县城,房价已跳到两千多元。
海边有一个可爱的雪人,他有红红的小鼻子和咧开的小黑嘴,我想起几年前,我蹲在长岛的海滩上写下情人H的名字,我以为自己爱他。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爱某个人,其实不是这样??现在我又回到了沙滩,一面金黄色的镜子,照见了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蹲了下来,飞快地写下H的名字。我一个人笑了起来,这几年走过的路飞快地在眼前闪过。我站起来,歪着头满意地打量这两个汉字,用脚把它们踏平了。
我没有写下唐捐的名字,贫穷不可逆转地打垮了我们的爱情。我也没有写下微的名字,他曾经送给我几年稳定的生活,我现在已很少想起他。他给过我无微不至的庇护、营养充足的食物、一张安静的小书桌,可是我已把他忘记,已把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