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并排的旧木柜将泥屋辟成明暗两间,母亲睡在里面。地上有一个塑料盆,泡着一条肮脏的被单,被单上有尿迹和屎迹。
一道光亮掠过母亲全部失明的眼睛,随即她感到一个阴影来到床前。“是从上海来的孩子吗?”母亲哭着,“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弄了。”她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抓着被子,眼睛里一片白絮。
二哥看都不朝我看一眼,他的脸像一口黑咕隆咚的井。我朝井里看过去,三个大大的“不欢迎”。我看出他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当年步行到县城新华书店买《家》、《春》、《秋》的农村少年仇恨我此时此刻的存在。
我见到了他勤劳节约的妻子、溺爱孩子的母亲、时刻算计别人的母老鼠。她笑容可掬,给我换了干净的床单、枕巾和被套,这样的讲究出乎我的意料。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我像一粒米那样消失了。田野里的香气从窗户外钻进来,我因不受欢迎而忐忑不安的神经得到安宁,月色朦胧掩护着我,我像我的白猫那样团起身子,睡了个十成的好觉。天亮时,在清水一样洁净的空气中我与他们告别,二哥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像赶走了一枚讨厌的苍蝇。
他们把母亲锁在屋子里,把饭一放就走。瞎母亲摸摸索索去够饭,有时打翻在地,肚子饿得瘪瘪的。母亲下地大小便,带着尿迹和粪便摸上床,睡在干了的尿液和粪便里。时间像一个打发不走的无赖,赖在因久躺而麻痹的双腿上。她心里着急,希望能像少女时代那样饿着肚子在田野里跑,想晒太阳,想与人说话。她往外爬,坐在门口晒那颗老太阳,带着满身的尿液和屎迹。
她对过往的邻居说,儿子们一个月花在她身上的钱不超过十块。他们在大门外面加了一把锁,看你爬到哪里去。
为什么远在四川,藏着二十万的大儿子还不回来?为什么在南京当连长的三儿子还不回来?为什么在上海教大学的小儿子还不回来?她的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眼珠,黄色的眼泪带着热气从那里往下淌,像动物的尿液。
我看出他们对弟弟唐捐和我毫无感情,神秘的憎恨使他们与我们誓死为敌。如果我表现出亲近他们的愿望,只能进一步加深他们的厌恶。因为我和唐捐住在一个叫城市的奇怪地方,他们便把我们看作永远的敌人。城市有富人和穷人,犹如地球有南北极。我们不是前者,虽然我们很想。
他们对一切视而不见,他们只知道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城市里的一切是他们的天敌。他们不知道我们受尽城市的羞辱和伤害。我想起摘下两片金棕榈叶子的库斯图里卡,他让主人公牵着山羊边走边哭,他喜欢人和动物在一起。他买下了一个小山村,为此背了不少债。“我在战争期间失去了萨拉热窝,我曾在纽约住了四年,巴黎住了十年,又在贝尔格莱德呆了一阵。现在对我来说,它们都无异于机场。作为居住地,城市具有羞辱性。现在这是我的家,我与城市的缘分结束了。”
他正在拍一部关于马拉多纳的纪录片:“大多数人只记得马拉多纳的糗事,但他是个天才,把我们和他自己都提升到了神的境界。当他踢进那颗关键性的球时,他将之形容为‘上帝的杰作’,对我来说,真的就是这样。世上总有些狗娘养的想把你搞垮,但我们有时必须飞翔,我们都必须感受那种喜悦,否则我们就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