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慢火车从上海向北跑十个小时,五十块一张硬座票。再加五十块,我有了一张看上去洁白的小床。
五十块与一百块代表两个世界,五十块是硬座车厢,拥挤,不洁,乘客和他们的行李在漫漫长夜中东摇西晃,有的人坐在那里酣睡,丢着头,四肢垂软,一觉睡到天亮。有的人生性警惕,每隔一段支离破碎的睡眠后突然睁开眼睛,确保自己和自己的行李都健在。还有一些人通宵无眠,看着窗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走到车厢接头处,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或者抽烟,想着廉价的心事。
我曾经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最后一种人,夜半人静时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微微疼痛,因为从镜子里的任何角度我都能发现,多少年的折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深又广。我们衣着寒酸,容颜丑陋,眼神浑浊,表情麻木。
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是整列火车上最清醒的事物。我从镜子里打量自己,看看身后的同路人,他们都在睡觉,都被搁置在假死状态。这时我就想变成北极的银狐狸,它通体洁白,像我的大白猫和大白兔那样可爱。每一只雌银狐都是精彩的母亲,她们无微不至地教孩子们如何躲藏,如何寻猎,如何自我保护。长大后银狐变成孤独、害羞的动物,对隐私、安静、清洁看得如同生命一样重要。我想变成生活在拉斯维加斯而不是这里的银狐,后者逃不出一些因贫穷而贪婪的眼睛。它们被活捉,被羞辱,几十只银狐被关在一个小笼子里,简直无法转身。它们饱受惊吓,羞愤欲死。
到了死的那一天,一双穷苦、残忍的大手野蛮地伸进笼子里,揪出了一只银狐,她悲苦地叫着,而他想到了强奸??他把她掼在地上,掼得半死,嘴里和鼻孔出血。他一脚踏在她的肚子上,咬牙踩下去,而她还是不死;他又重重地踩了几脚,她快哭了,秀美、细长的眼睛饱含眼泪。
他开始活剥皮,首先拿刀和一块砧板,刀依次来到她的四只小脚那里,斩掉她的四只小脚。她拼命地踢着腿,甩着美丽的大尾巴,悲惨地叫着:让我死吧,让我快点死吧。他开始从尾巴剥起,她痛得闭着秀美、细长的眼睛,眼睛闭了又睁,眼泪掉在地上,那里血迹斑斑,是她和同伴的血。在他剥她的过程中她一直踢着腿,在空中甩着美丽的大尾巴,哭着,哀求着。她终于被剥完了,被赤裸着甩到车厢里。她还没死,撑起身子,睁开血淋淋的眼睛,哭着看着四周同样赤裸着的、正在死去的朋友们。
还有浣熊、水貂、白兔、狗、猫??五十块的世界犹如穷苦的粗大汉,一百块的世界是躲藏在粗大汉怀中的肥猫,狡猾而富足,危险总是更易击中前者。
这是我第一次坐卧铺,第一次去北方,我把北方想像成一个巨大、不规则而无毛的蜘蛛。这一夜被无数大大小小的站割成几十块,每当巨大的夜行动物缓慢地停下,我贴着窗户,往外看一看。我像一只来自火星的小笨熊,带着无时不有的巨大的疏离感,坐在上铺往外看时,想到了唐朝时窗外是美丽的森林,湿润的土地,小熊们吃着不受污染的粮食,呼吸水稻的香气。每当想到死后时光漫漫,我们就互相大开杀戒。现在我们没有蜂蜜吃,被迫在垃圾堆上捡垃圾果腹。如果想吃到一点蜂蜜,我们得整天劳动,却仍然吃不上蜂蜜,只有蜂蜜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