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连夜坐硬座火车回家去了,家中来电话,母亲头痛加剧,已有数月。到附近正规医院做过脑部检查,未查出任何结果。
第三天天快亮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我踩住脚蹬,从高低架子床的上床灵敏地跳到地上,奔过去开门。唐捐胡子拉碴,搀着母亲出现在门口。老妇人扎着头巾,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扎着裤脚,手里有一根木头拐杖。
我手脚麻利地理出一张下床,让跋涉了一夜的老人躺进被窝。唐捐从包袱里掏出母亲几件随身衣服,其中有一套新的雪青红保暖棉内衣。它现在还躺在我的塑料衣柜里,没来得及穿上母亲的身。
我们在另一张架子床上躺下。唐捐钻进我的怀里说冷。唐捐全身发抖,他的大宝宝又冷又硬,我紧紧包着它,给它套上了暖暖和和的紧身衣。高低架子床剧烈地摇晃着,脸色发青的黎明在屋里四处走动。
唐捐说:“我这两三天在家每夜都做梦,梦中你走了,我看着火车把你带走,掉转头慢慢地走回去,参加数学考试。”数学是他最悲惨的往事,让他在高考中摔了大跟头,从北大摔到一所大专,“你会帮我做数学题吗?”
我帮你做所有的数学题,好吗?高低架子床剧烈抖动。母亲惊恐地问:“孩子,你怎么啦,头疼吗?”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买了一只电饭煲,放在地板上。一个电炒锅,放在卫生间里。电炒锅旁边是马桶,只要想像不过分,一切都没问题。菜在很小的、只够猫咪洗脸的洗脸池里洗,每洗一次,水溅得地板上到处都是。唐捐发现,将报纸铺在地上,即可起到大量吸水的效果。
每天下班前,我拿一份杂志社订的报纸,塞在包中带走。我最钟爱本地某大报,每天五十六个大版,铺满整个卫生间时像换了一层新地板。我放心地洗菜、洗脸、倒开水,再也不担心到处都是湿淋淋的。连拖把都免了,第二天将旧的卷起来扔进垃圾袋,再换新的。
原来报纸除了让人读,卖废旧,还有这等作用。报纸改变了我的生活。在火车站的厕所里,我见到背井离乡的农妇们把被子铺在窗台上,把自己裹紧,酣然入梦,哪管身边响屁累累,大肠杆菌的浓度足以熏昏一头大象。我每天下班穿过地道,见到拣垃圾的人们用塑料袋、麻皮口袋、棉絮把自己从头到脚裹紧,外面扎上几道绳子,不让尖利的北风穿透身体。只要我们开动脑筋,不要说地洞,哪怕掉进鼠洞,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我从超市里买了一大块牛肉和大料,放在电锅里炖着。夜里我和唐捐挤在单人床上,母亲的床与我们隔着一张桌子。五香牛肉的香气在地洞里弥漫,母亲在低声呻吟。不久呻吟声越来越大,唐捐烦躁不安。我说不能再拖了,明天得去好医院彻底检查。
母亲说:“孩子们,你们在烧什么呀?味道难闻得很!”我抱着胳臂跑到卫生间拔掉插头,给母亲拿了一片止疼片,倒了半茶缸开水。借着窗外亮起来的灯光,母亲坐起来吃了药。她仰头喝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摸索着躺下,把被窝掖好。母亲的身体已经坏得很厉害,不能容忍一切油腻的气味。我们在健康、年轻、安全的这一头,把她孤零零地丢在年老、孤寂、病痛、恐惧的另一头。我甚至为自己的年轻、健康、安全感到内疚,有时我像走私犯一样挥霍着无边无际的健康,熬夜、抽烟、吃很咸很辣很多的东西。我把健康放在脚下踩,却仍是千万富翁。只要好好睡一觉,昨天一切不好的痕迹都被抹去。为什么我不能舀一勺健康分给母亲呢?
止疼片起了作用,安静降临到了母亲的身上。她睡着了,不吵不闹也不呻吟,像一匹可怜的小动物。
我睁开眼睛,被子被唐捐全部抢走了,又全部滑到了地上,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我十块钱的小熊。唐捐冻得起了一屁股蛋子鸡皮疙瘩。他热乎乎的蚕宝宝还停留在我的腿间,而我除了一双袜子什么都没穿,冻得像乌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