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纱已不见,地洞四季阴暗潮湿,蚊子很多,到晚上一抓一把。唐捐反对我买蚊帐,他说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睡在蚊帐里。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不能理解,我想来想去,觉得原因可能是这样:唐捐小时候家里太穷,而童年在人的一生中往往留下重重的痕迹。比如说唐捐到现在都不会用被子。这个特点体现在如下两点上:一,有一段时期我们睡在一个被窝里,每到半夜我都被冻醒,冻得浑身打哆嗦。我被冻醒,是因为唐捐把被子全部抢走了。第二天我对他说,你每天夜里抢我被子,是不是小时候家里没被子盖,弟兄五个合盖一床破棉絮,从小养成了抢被子的习惯,唐捐闻之低头不语。到了夜里他又开始抢被子。于是我们只好分开睡,我一个被窝,他一个被窝。二,每天起床后我发现一双大脚露在被子外面,天天如此。我把他的被脚折起来,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被子外面一双大脚。我用一根塑料绳把他的被子扎成一个口袋,每天晚上唐捐把自己当成一袋小麦,钻进口袋睡觉,他的大脚这才避免了露宿街头的命运。
唐捐小时候大约是这样睡觉的,冬天再冷被子盖不住脚,夏天再热没有蚊帐,练就一身匪夷所思的本领。我们初到上海的那一天,夜里唐捐一倒下就睡着,边睡边喂蚊子,我眼睁睁地看着。
第二天,我对唐捐说,蚊子太多了。唐捐说,哪有蚊子?
关于蚊子的问题我们永远说不拢,他已经达到了对蚊子视若无睹的境界,晚上一倒就睡着,然后给蚊子当大餐。我提出买蚊帐,遭到唐捐猛烈的反对,他一口咬定,没有蚊子。我去超市买了家庭装的蚊香,整夜熏着。我买人才市场报,上招聘网,跑了几次招聘会,上了几次当,见到了未来的东家。我把一份份精心炮制的求职材料递给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们,上面记载着我高分考进大学、高分考上研究生、发表论文、出国留学。
他们肯定看出眼前这个人急需一份工作;如果他们再细心一点,可看出这个号称有出国背景的人面有菜色,衣着虽用尽心思,但仍露出马脚。夏天衣服好混,惟有鞋很不对头。几个月前从美国仓皇出逃时,我只带了两双鞋,在Z大混了几个月,又搬了一次家,身上的钱见了底。这双鞋是我在易买得买的,二十块,某个浙江小厂想竭力模仿康威的那种平底球鞋,穿了几天后悲哀地发现,康威就是康威,蹩脚货就是蹩脚货,二者貌合神离,相差不可以千里计。
我找工作的时候离预定的行期已经很近了,摊牌的大限迫在眉睫。我的口袋里有一张从上海直飞旧金山、在旧金山转机纽约的飞机票。我仍可以在某个神秘的时刻,比如夜半人静,唐捐睡着了时,悄悄起床,悄悄出门,只带着一本护照搭乘机场巴士赶到浦东机场,十八个小时后我已经在纽约上空,听着中年空姐用很快的纽约口音说“欢迎来到纽约”。我将带着一个憔悴的脸色、一个饱受雨露的身体、一肚子可怕的往事,在别人推着巨大的行李时我两手空空地走出机场,见到微。他开着我们那辆二手的本田手动车,这辆车是我来到长岛第二天,微从台湾女留学生那里买的,一千九百美元。微第一次路考就通过,这在留学生当中不很多见。我们从JFK机场出来,将沿着四九五号路回到那个寂寞的小镇。
我的脑中飞快翻过这些场景。只要我站起来,迈开腿,跨几步,这些在天上飞的碎片将变成沉甸甸的现实。我和唐捐将成为彼此的过去,他将独自一人住在地洞里,每天到食堂吃饭,到开水房打水,和木头地板下的老鼠做伴,每个月有三百到一千元的工资,过年回老家看一下老妈。而我,则坐在微旁边,跟着他一起去学校,去Kmart和沃尔玛。我们走在长岛开阔的郊外,举目望去,天苍苍野茫茫,适合唱大开大合的歌。微开车,我边唱《青藏高原》,边从反光镜里看,一切都在飞速后退,其中有唐捐那张又老又苦的长脸??
美丽富足的长岛对我没有多少吸引力,虽然今天我滞留上海,过着买不起房子生不起孩子的生活,我仍然要这么说。只是每当想到和微摊牌,未品尝过的恐惧便从脚底升起。这几个月来,我过着太不正常的生活,每天和唐捐一起做饭、睡觉、干、吵架、看碟片、到处找工作,还上网给微写信,说我过得很好,马上就会回到他的身边。这时我的脚下,放着几个塑料袋,有菜有肉,马上要去做饭。
几天后,我将推翻对微说过的所有话。对不起,我不能回长岛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骗你??骗子,骗子,骗子。和唐捐吵架,我骂他是骗子,把我骗了来;他骂我说,难道你不是骗子?是的,是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骗与被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