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和唐捐带着收据,坐公交车来到火车站。我们坐着普通车,一块钱一张票,没有空调。车来时,站上等候的人你推我挤,没命地跑入车中。如果能挤到一片永久的阴影,我相信我会护住胸部,挤得比谁都凶。可是等车拐弯后,现在的阴影将变为被太阳烧烤的部分,被太阳烧烤的部分将变成阴影,我无法预测车将朝哪个方向拐弯,除非我熟知路线。可是这一条公交路线实在太长了,太长了,一会向左拐,一会向右拐。无论挤到哪个角落,都得暴晒一会儿,清凉一会儿。你无处躲避,那火焰无处不在。
太阳灼得双眼无法睁开,犹如一个特大号灯泡紧贴头皮。我想到了在南美,太阳长时间地直射使人精神错乱,最终铤而走险。我还想起了耶胡达·阿米亥的诗,“在炎热的国度,话语必须清凉。”想到这些并不能使我凉快一点,汗水从毛孔渗出,在额头聚集,逐渐变成汗珠。当汗珠的重力大于摩擦力,它开始往下走。皮肤感觉许多条小蛇缓缓地爬,爬过额头,爬进眼睛,带来难以忍受的咸。我抬起手,一块脏抹布在脸上胡乱地抹过,留下几条黑印。
背上,汗水秘密地沁出,一万条软软的足在那里蠕动。大腿内侧,内裤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饱受汗水摧残,已经形成一道伤口,或者说一道文身。而被紧紧捂在内裤里面的部分,在高温热湿、密不透风的环境下,恐怕早已变质。死咸鱼的气味,又鲜又腥,在车厢里流淌。
夏天穿得整整齐齐是一种罪过。内裤和胸罩不适合没有空调的夏天。在夏天,人人有权成为暴露狂。
每只胳臂都旺盛地分泌出油脂、黏液和胶质。男人的短袖衬衫又湿又干。我无事可做,在胳肢窝下挖了一下,放到鼻子下面:最逼真的体味。手指甲缝里渗出了汗水,气味与胳肢窝下的分泌物一模一样。脚底和脚趾之间也渗出汗水,凉鞋湿漉漉的。
女人徒劳地打着阳伞,把阳伞抵着窗户,缩在一块极浅极浅的阴影下。上海女人夏天打的阳伞,就是下雨天打的雨伞。从脸上的表情可以判断,她们的负隅顽抗是没用的。可是她们过于仇恨太阳,宁愿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愿丢开这没用的累赘。她们被乳罩、短裤紧紧地勒着,手指上缠着小钱包和塑料袋,屁股汪在一畦水泊里。
灰尘入侵眼睛、鼻子和毛孔。太阳烤得灰尘全部从地上爬了起来,在空气中胡乱飘舞,粘在衣服上,裸露的肌肤上,眼睫毛上。灰尘与臭汗胶着在一起。
每个人都是一个火球,往外发射热呀,汗呀,灰尘呀,怨气呀。车厢内外没有一丝风,鼻子遭遇了最严重的交通堵塞。
我拿着两瓶生茶,怕天热失水过多,上车前在便利店里仓促买的。两瓶生茶真贵,一瓶三块五,两瓶七块整。上车后我拿给唐捐喝,唐捐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不接。我突然想起他不爱喝茶。唐捐不喝任何茶饮料,他平时喝凉开水,喝可乐是他最奢侈的愿望。可乐中他最喜爱百事可乐,而我喜欢可口可乐。我们比较过,百事更甜,可乐更强烈。
我一直很怕看到唐捐生气。唐捐生气的面容与另一个人的面容叠在了一起,那是我小时候经常目睹的一个大人的大发雷霆。妈妈不让爸爸出去喝酒和打麻将,他在屋里乱扔碗碟,这是我最怕的时刻。看到唐捐生气了,我局促不安。如果临走前灌点水带出来,一分钱不花。哪怕买水,也不应该买茶,可乐一瓶两块五,两瓶才五块。
两瓶一千毫升将由我一个人灌下。唐捐绝对不会碰这两瓶茶,哪怕路上渴到休克,他都不会碰它。他是属牛的。
把东西领回来后,我得开始找工作了,找工作就得出去奔走。我决心把空瓶保存着,每次出门半个小时前凉好开水,灌满带上,两次就把这七块钱挣回来了。
公交车在火车站北广场到达终点,两粒灰尘落在了人来人往的北广场上。人不断从我们眼前晃过,他们拎着红格子与蓝格子相间的麻皮袋、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装过油漆的空塑料桶。中年妇女提着落地电风扇,作为平衡,另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几乎一个手掌的距离之外胡乱搭着些低矮脏乱的小房子,它们站不直、歪脖子,浑身乌黑。我羡慕住在里面的人,也算在上海有房产了。
我觉得北广场是一个欢乐的地方,到处热闹非凡,欢歌笑语,许多人在北广场上等着半夜或者明天的火车。人们把草席和报纸铺在地上,枕着塑料袋和麻皮袋,落地电风扇放在地上。他们用被单裹住整个身体,酣然入睡或者打扑克。到深夜纷纷起身,被绿色的慢车带走。
我们不知道去哪里提取唐捐的二十四只纸箱,见人就问??直到一个人往远方空中的大红鹰一指,“那下面就是”。
看山跑死马,在城市中也是。那个香烟广告看起来近在眼前,走过去花了一个多小时。那天我穿着红色吊带衫和牛仔裤,我的脚裸露在尘土中,又黑又瘦又脏。我的手摸过了油腻的座椅背部和吊杆,又出了很多汗。感觉这双手很多余,没地方放。我的脸脏,黑,分泌了很多汗和油脂,一摸满手油光。
唐捐沮丧地走在一边,拒绝跟我拉手。这个夏天让我糟透了,他的心情也糟透了。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不应该陪着唐捐在烈日下跋涉,我应该在带空调的店里买衣服,等唐捐满身臭汗把二十四只纸箱运回地洞,我干净、光洁地朝他微笑,他的心情也许就不会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