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做了很多伤心的梦。”唐捐在床上幽幽地说。
“什么梦?”我起得比他早,心情好时做饭,心情不好时像只仇恨的鼹鼠,在洞里气愤地游行。
唐捐不答,片刻后昂起头来,四处张望,以不相信的表情打量着地洞,似乎在说,这是我吗?这是我的地盘吗?
每天早上,唐捐都要向我诉说追赶着他的噩梦。当我询问详情时他却默然不语,只是以错愕的表情打量着地洞里的一切。外面阳光灿烂,洞里像日半蚀一般晦暗不明。中午十二点时,洞中人可以享受一点阳光的影子。半年前医学院大楼盖好,零碎的阳光也被它拿走,从此洞中变成了日全食。过去追赶着他,让他连睡梦都不得安生。而一个人的苦难在别人眼里,却往往微不足道,也不能切身体会。强拉别人浏览自己的苦难,如同让他阅读一本译笔拙劣的翻译小说,意思隔了好几层。于是唐捐以契诃夫式的谨小慎微待人处世,温文尔雅地与朋友讨论文学、艺术、哲学,对坚硬的现实闭口不言。
在同床异梦的上海,他每晚在噩梦中辗转徘徊,我却睡得像头死猪,或者做几个像会计师一样实际的梦。我喜欢在梦中安排好第二天的事情,比如早上吃什么早饭,穿什么衣服出门??我拿到了新签证,上飞机的时间渐渐逼近,两种对立的情绪在我心里交替爬行,走,还是留?
我给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把出发的时间推迟了两个月。唐捐坐在电脑面前敲敲打打,像个勤奋的木匠朝我微笑。等两个月后再说吧,谁知道这两个月会发生些什么。
遇到重大事情我习惯一个人闷在心里,从不与别人商量,在某个出人意料之时突然做出决定,这种性格很危险,而且越来越明显了。来到上海后,我曾经埋怨唐捐不擅长交流,遇到事情喜欢对我大吼,其实更不习惯交流的人是我。我总是一个人悄悄拿主意,且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是以动物的本能、火山爆发的速度做出决定,不留任何余地。
微不停地写电子邮件,还用电话卡打三美分一分钟的国际长途电话,焦急如焚地询问我怎么了,为什么推迟行期。我支支吾吾地编出各种拙劣的借口。笨贼的一大特点就是,做贼从来不想退路,所以每次作案都被抓住。
人赃俱获后,我总是勇于承认,死得很痛快。面对散落一地的马脚,临死才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实在愚蠢,读了那么多年书,智商还不如一只猫,猫拉了屎还掩埋得跟没事人一样。我精力充沛,喜欢独自一人瞎闯瞎撞,在轻度梦游的状态下到处走来走去。我天性容易激动,大部分时间患轻度幽闭症,很少把自己的问题和决定告诉别人。我简单、软弱,像最质朴的材料,冬天怕冷,夏天怕热,吃到好饭脸泛红光,心怀感激;有了快感就呻吟,遇事打小算盘,等等。我就像一颗胡萝卜,一棵大白菜,一块豆腐,起先不好也不坏,为何现在堕落到了这个地步,也许与那个该死的瘸腿校长有关。
苏北水乡小镇。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得过小儿麻痹症的校长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他像希特勒一样挥舞着拳头,表扬每个年级表现出色的好学生,不点名批评偷偷谈恋爱的学生。他提了几个毕业生的名字。他们考上中专,从此有了铁饭碗,是本校校史上的骄傲。操场上一片躺倒的板凳,我坐在最前排仔细倾听,自尊心大受刺激,暗下决心:将来自己的名字也要出现在校长嘴里。
瘸腿校长从严治校,每天早晨五点半准时站在校门口,抓晚来的学生,把迟到者骂得狗血喷头,威吓他们不要再来了。在幼小的我眼里,他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学者,和最英明的统治者。
学校规定学生们六点到校。五点起床,匆匆忙忙地喝一碗粥,孩子们就得往学校赶。有的母亲喜欢睡懒觉,孩子就吃不上早饭。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一个个单薄的小身影在小河里无助地挣扎。水乡孩子们手提一盏盏煤油灯,强睁着朦胧的睡眼向前赶去。
不大的教室,泥地,挤了七八十个孩子。孩子们放大了喉咙,有的读语文,有的读英语,不带罩子的煤油灯映出全班都在墙上跳舞。黑烟颗粒呛得我们拼命咳嗽。
男孩子拖着鼻涕在教室里你追我赶,溅起阵阵灰尘。文静的女孩们拼命咳嗽,脸嗽得通红。我戴着母亲亲手制的口罩埋头学习,偶尔抬头看看顽劣的男生,表情厌恶。看你们调皮吧,越调皮越考不上大学。
他们都比我睡得早。我每天学习到深夜十二点半,雷打不动,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三。我做完了能搜集到的所有习题,从初一开始稳居全年级第一。考中专的余风仍在小镇初中流行,但我以一个迟熟孩子的惊人本能领悟到,考高中也许更有前途。
Y市唯一的重点高中提前招生,我的化学老师在报纸上看到招生消息,告诉了他的同事,我母亲。
全县一共考上了24名学生。考第一名的孩子和我是高中同班同学,现在在美国排名很靠前的大学读最有前途的生物工程博士。考第二名的孩子同时接到了中专录取书,他的父亲,种水稻和小麦的老农希望他快点吃上国家粮,早点支援家里。他服从了父亲的决定,现在在小镇医院做医生,效益不好,处于半下岗状态,三十出头讨不到老婆,提到当年的行差踏错,每每痛不欲生。
如果我每天睡足8个小时,我可以长得很高,像二秃疤那样,简直是衣架子,穿什么都漂亮,披个麻袋也美丽。从初一开始,到大学毕业,没有几天睡足8个小时,我比二秃疤矮了整整6厘米。二秃疤不睡足绝对不行,每晚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卷起尾巴进了小被窝,小鹅蛋脸在睡梦中红通通的,还呼呼地冒着热气哩。我每晚比她迟睡两三个小时,早上和她一起起床,用冷水洗脸,立即投入新一天的学习。母亲做蛋炒饭给我们吃,在等着吃早饭的时间里,我在走廊里散步,大声朗读英语课文。
二秃疤考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在乡下中学教英语,7个女教师住一个集体宿舍,早上5点半和学生一起起床,晚上坐班,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个月700块,折合90美元不到。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密谋着到大城市打工,对乡下的生活厌倦之极。
她不敢轻举妄动。县教育局规定,一旦发现谁停薪留职,立刻停交三金,除名教师队伍。我养成了原始积累和自我幽闭的学习方式。在重点高中,我继续着拒绝交流的学习方式,长年一个人默默地学习,做各种类型的习题,直到熟能生巧。我坚持每天夜里12点睡觉,早上6点起床。我逐渐失去了交流的愿望和技巧,任何心事都是严重过期的密封罐头。
唐捐预感到我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消失,于是每夜被恶梦围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