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悄悄逼近,确定要来上海后,必须着手考虑搬家的事情。教育超市门口囤积着大量的纸箱,一块钱一只,我买了二十四只扛到小教室。纸箱压得扁扁的,我扛在肩上,在其宽无比的林荫大道上兴高采烈地跨着大步,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一个年轻丰满的肉体被白骨精吸光,一下子变成了扁扁的东西,就跟我肩上的纸板一样??
唐捐的哲学书装了满满四个“雀巢”矿泉水箱,小说装了四只“旺旺”礼包箱,历史书塞满了“康师傅”牛肉面,《世说新语》、笔记小说和民国掌故码进了“达能”饼干箱,我用笔在每只箱子上写下唐捐的姓名和学校。唐捐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夸奖我:你的字写得很好!
我心里乐开了花,龇牙咧嘴干得更加起劲。我把剩下的书全部码好,结结实实堆满了纸箱,用宽边塑料胶布封好。我干得鼻涕差点流了下来,而我的手很脏。我使劲一抽,它们又回到了我的鼻子里。
我跑到大路上,站在马路旁边,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等到一辆货车。我把唐捐从电脑旁叫起来,把二十四只纸箱堆进车厢,唐捐坐在副驾驶座,我坐在唐捐的腿上。司机朝火车站开,一边侧着头对唐捐说,这个女孩很好。唐捐故意苦着脸说,自己太穷,怕老婆要跑。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我看得出来。唐捐生气的时候就像晴天打霹雳,表现得很直接,而一高兴就故意苦着脸说一些苦哈哈的话,他这种表达高兴的方式似乎比他直接地大喊高兴更让我高兴,因为我明白,唐捐的高兴是那么稀少,而此刻唐捐是真的高兴了。
在法律上,到此时此刻我依然是微的老婆,我和唐捐是合伙偷情的关系。唐捐第一次称呼我老婆,表示了某种企图,某种关爱,甚至某种承诺。我知道唐捐心情好,我的心情也很好,至少在货车上这20分钟里。我们不妨假设一下,他是老公,我是老婆,而假设是无罪的。当然我可以不给微当老婆,转而给唐捐做老婆,或者我继续给微当老婆,唐捐找其他女孩子做老婆。或者我再也不做任何人的老婆,彻底跳出老婆与老公的二元世界??
到了火车站,唐捐和师傅把二十四只纸箱搬运到地上。在此之前,师傅一个劲劝说我们,只要我们再加八百元,他就把车直接开到上海。如果预见第二天在上海火车站领取托运行李的遭遇,我肯定答应他了。可是人没有前后眼,只会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再说八百块是个天文数字。最后我们总算让师傅明白了这一点,不是我们不想一趟完成这次迁移,而是我们没生在有钱人家。
离办理托运手续的仓库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把纸箱分为八组,每组三只,分八趟运到称重量的磅秤面前。在我的积极要求下,唐捐负责看管剩余的纸箱,我装箱,拖车,就像大一金工实习,我和四个男生一组,最高的男生一米八五,最矮的一米七六,由一个人掌大锤,必须连续几十分钟抡起大铁锤砸躺在大板凳上的生铁,这件事是由身高不到一米八五男生肩膀的那个瘦小的我干的??
我喜欢做体力活,我兴高采烈地拖着小车,来往于唐捐与磅秤之间,仿佛回到了位于南京繁华地带的那幢写字楼,我和装满了快餐盒的三个红塑料框的故事。在D大读大四,每天早晨跟四川妹子把自行车借好,中午10点3刻骑车从学校出发,1刻钟后到达一幢写字楼门前。快餐公司的面包车11点1刻到达,三个大塑料框被推下面包车。
我的任务是把几百个饭盒尽快送到订饭的白领手中,越快越好。耐心与饥饿的程度成反比,11点3刻,有人开始往快餐公司打电话,威胁5分钟之内再不送到就拒付。几十个房间里燃烧着熊熊的饥火,我必须一刻不停地奔跑,直到一摸一把汗水。
从人行道到台阶。我弯腰拖塑料框,拖几步,放下,回头拖第二筐,拖到第一筐的位置,放下,拖第3筐。每个塑料框堆满了盒饭后有大几十斤,提着直立起来走,想都不要想。我弯腰顺地拖,三个大塑料框在新的地点聚齐,开始新的轮回。进入大堂,两个打领带穿白衬衫的保安坐台,一个站在门口,快餐公司与他们谈好了条件,每天中午为他们每人提供6块钱的盒饭,否则三个塑料框进不了这个门。
所以我和3个大塑料框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3盒饭递给他们。尽管如此,有一天他们还是偷了我的3盒饭,也许他们没吃饱。当3个白领冲我咆哮的时候,我不得不旋风般冲出大楼,用IC卡给快餐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再补3份。这一天我用我的工钱赔了这3盒饭。我知道是他们干的,当我的眼睛扫射怒火时,这3个男人像3只乌龟一样缩在前台后面,一个看报,一个打电话,还有一个端起玻璃杯猛喝一口,往里吐茶叶。
我把三个塑料框拖到升降机里,升降机的门徐徐关上,我用汗津津的手指掏出一张油腻的纸,根据订单的指示,分别按下要去的楼层。我拖着三个塑料框出电梯,拿出几个饭盒,跑步到某公司,把他们订的盒饭双手递上,临走笑眯眯地说一声:“祝你们好胃口”。这一句是我自愿加上的,快餐公司没有要求我说,他们希望我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对待订饭的白领,只要不丢饭,按时把饭盒递到他们手中就行,无需说任何话。就像每天我拎着3个空塑料框站在楼下等面包车,把塑料框拎到车上后他们把我的工钱和我的饭递给我。我们不说一句话,一个个饭盒和一张张5块钱的钞票说替我们说。
我的塑料框安静地呆在楼道里拐角的僻静处,等着我回来。我的速度必须足够地快,防止有人顺手牵羊。我拖着它们再度进电梯,出电梯,我在楼层之间跑动,带着饭盒跑进房间,带着钱跑出房间,搬越来越轻的塑料框。半个小时后我带着3个空空的塑料框坐升降机下楼,细小的汗水像一颗颗露珠,密密麻麻地打湿了贴身的内衣,全身经脉打通,通体舒畅。我到楼下等候面包车来收走塑料框,他们递上工钱和我的午饭,一荤二素,二两米饭。我的午饭装在D大发的饭盆里,两个饭盆扣在一起包在塑料袋里。
整天不停地做苦力,也许是赎罪的有效途径。不停地奔跑、干活,让身体活动起来,出一身精彩的大汗。在奔跑着的每分每秒,我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身体的感觉,拐弯,刹车,加速,停止。别人的身体是宝马和奔驰级的,我的身体最多只是个Nissan,但无不得心应手,那种精妙,那种亲切,那种心醉,它那么对自己的脾胃,那么好使,好像一条通人性的大狗,到哪里都默默地跟着你。
我的身体不仅敏捷,而且管用,不仅为我挣来人民币,还能为我挣来美元。我又想起了那家叫“雪洞”的日本馆子。这个日本馆子在小镇主街与分街的交叉处,门前做了一个极小的庭园,一条鹅卵石小径,枯藤,几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两个汉字“雪洞”,下面是英文:“日本乡村风味烹调”。
窗户上贴着请人的告示,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个长岛小镇有很多家餐馆,意大利、墨西哥、西班牙、中国、日本、麦当劳、Bergking,加油站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KFC。来到上海后我曾经给一些老板的孩子教四级英语、六级英语,我让常吃麦当劳和肯德基的孩子们写下KFC的全名,没有一个写对。中国餐馆卖炒河粉,他们找一个送外卖的,但我不会开车。我推开门时见到了智惠子和她的丈夫。我们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互相介绍,她拿了一张纸和一支圆珠笔,用汉字写下她的名字,并教我读:Cheko。我写下我的姓名,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她都认得。她像个小学生一样跟着我读我的姓名拼音。
她比我矮半个头,发髻梳在后面,脸很小,与她不高的身材很相配。皮肤是淡淡的象牙黄,鲜艳的唇膏掩盖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她和颜悦色,但我知道如有必要将翻脸无情。她的面容显示出一个日本女人的洞明世事和做惯了生意的精明,她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知道。这张脸天生适合做生意。
我们谈起我的身份问题,F2,按照法律我不可以工作。我必须直言以告,省得以后有麻烦。智惠子沉吟,她的丈夫从厨房里出来说,每个餐馆里都有灰色身份在打工,警察对此心知肚明,根本不会问你要驾照看,更不会遣返回国。
她教我如何沏日本茶,强调时刻让茶保持月亮一样淡淡的绿色,不可让茶叶在茶壶里闷过长的时间,那样沏出来的茶颜色难看,味道混浊。她强调,日本茶和中国茶不一样,中国茶可以把茶叶放在茶壶里焖,而日本茶必须保持茶叶的新鲜。我脸上一阵烧红。我们穷惯了,哪里讲究那么多,这就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她教我如何做味噌汤和日式色拉。她飞快地带我走遍了厨房、储藏室,我头晕眼花。她演示如何收银,我没有看懂。她强调,要及时抓住不付账的客人。
大厨只有两个,一个专门现场制作寿司,另一个是“雪洞”的男主人,智惠子的丈夫。他身材高大,小腹平坦,肌肉简洁,时刻戴着一顶棒球帽,露出下半个冷峻的面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眼睛。他下巴坚硬,鼻子挺直,再往上是阴影。嘴的形状显出倔强、勤劳而不喜嗦的性格。
在“雪洞”工作的7天,我没听到他说过几句话,也许他的性格比妻子温和,也许这导致了他主内智惠子主外的分配。他站在大平底锅前面,做“Tampura”。我看到他把牛肉片薄薄地摊在平底大锅上,加上几根葱,油煎,卷起来。
墙高处悬挂一张穿和服的美女像,旁有汉字“千贾万来”,寓意类似招财猫那只不停招着的左手——招财猫是个左撇子?店里的布置处处有机关,主人用过不少心思,竭力想张罗出家庭餐馆的气氛,他们成功了,这对日本夫妇一定赚了大钱。